2016年2月27日 星期六

戴望舒:巴黎的舊書攤

【好文共讀】戴望舒:巴黎的舊書攤



 在滯留巴黎的時候,在羈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賞心樂事的有兩件:一是看畫,二是訪書。在索居無聊的下午或傍晚,我總是出去,把我遲遲的時間消磨在各畫廊中和河沿上的書攤。關於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說及,這裡,我只想來談—談訪書的情趣。

其實,說是"訪書",還不如說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頭巷尾的各舊書舖進出而已。我沒有要覓什麼奇書孤本的蓄心,再說,現在已不是在兩個銅元一本的木匣裡翻出一本Patissierfranco-is的時候了。我之所以這樣做,無非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娑觀賞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滿足的,況且薄暮的賽納河又是這樣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Ruedel`Echaudé,走到賽納河邊的書攤,只須沿著賽納路步行約摸三分鐘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這近路,這樣走的時候,賽納路上的那些畫廊總會把我的腳步牽住的,再說,我有一個從頭看到尾的癖,我寧可兜遠路順著約可伯路、大學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後從巴克路走到王橋頭。賽納河左岸的書攤,便是從那裡開始的,從那裡到加路賽爾橋,可以算是書攤的第一個地帶,雖然位置在巴黎的貴族的第七區,卻一點也找不出冠蓋的氣味來。在這一地帶的書攤,大約可以分這幾類:第一是賣廉價的新書的,大都是各書店出清的底貨,價錢的確公道,只是要你會還價,例如舊書舖裡要賣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納爾(J.Renard)的《日記》,在那裡你只須化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買到,而且是嶄新的。我的加棱所譯的賽爾房德里的《模范小說》,整批的《歐羅巴雜誌叢書》,便都是從那兒買來的。這一類書在別處也有,只是沒有這一帶集中吧。其次是賣英文書的,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奧萊昂東站多少有點關係吧。可是這些英文書的買主卻並不多,所以化兩三個法郎從那些冷清清的攤子裡把一本初版本的《萬牲園裡的一個人》帶回寓所去,這種機會,也是常有的。第三是賣地道的古版書的,十七世紀的白羊皮面書,十八世紀飾花的皮脊書等等,都小心地盛在玻璃的書櫃裡,上了鎖,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價值較次的古書,則雜亂地在木匣中堆積著。對著這一大堆你挨我擠著的古老的東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這種書攤前比較熱鬧一點,買書大多數是中年人或老人。這些書攤上的書,如果書攤主是知道值錢的,你便會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識貨,你便沾了便宜來。我曾經從那一帶的一位很精明的書攤老闆手裡,化了五個法郎買到一本一七六五年初版本的DuLaurens的Imirce,至今猶有得意之色:第一因為Imirce是一部禁書,其次這價錢實在太便宜也。第四類是賣淫書的,這種書攤在這一帶上只有一兩個,而所謂淫書者,實際也僅僅是表面的,骨子裡並沒有什麼了不得,大都是現代人的東西,與來騙騙人的。記得靠近王橋的第一家書攤就是這一類的,老闆娘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婆,當我有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時候,她就把我當做好主顧而慫恿我買,使我留下極壞的印象,以後就敬而遠之了。其實那些地道的“珍秘”的書,如果你不願出大價錢,還是要費力氣角角落落去尋的,我曾在一家猶太人開的破貨店裡一大堆廢書中,翻到過一本原文的ClelandFannyHill,只出了一個法郎買回來,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從加路賽爾橋到新橋,可以算是書攤的第二個地帶。在這一帶,對面的美術學校和錢幣局的影響是顯著的。在這裡,書攤老闆是兼賣板畫圖片的,有時小小的書攤上掛得滿目琳瑯,原張的蝕雕,從書本上拆下的插圖,戲院的招貼,花卉鳥獸人物的彩圖,地圖、風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書列居次位了。在這些書攤上,我們是難得碰到什麼值得一翻的書的,書都破舊不堪,滿是灰塵,而且有一大部份是無用的教科書,展覽會和畫商拍賣的目錄。此外,在這一帶我們還可以發現兩個專賣舊錢幣紋章等而不賣書的攤子,夾在書攤中間,作一個很特別的點綴。這些賣畫賣錢幣的攤子,我總是望望然而去之的,(記得有一天一位法國朋友拉著我在這些錢幣攤子前逗留了長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卻委實十分難受,以後到河沿上走,總不願和別人一道了。)然而在這一帶卻也有一兩個很好的書攤子。一個攤子是一個老年人擺的,並不是他的書特別比別人豐富,卻是他為人特別和氣,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數居多。我有一本高克多(Coclc-au)親筆簽字贈給詩人費爾囊•提華爾(FernandDivoire)的LeGrundEcurt,便是從他那兒以極廉的價錢買來的,而我在加里馬爾書店買的高克多親筆簽名贈給詩人法爾格(Fargue)的初版本Opera,卻使我化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這是他借給我的,因為書是用蠟紙包封著,他沒有拆開來看一看;看見了那獻辭的時候,他也許不會這樣便宜賣給我。另一個攤子是一個青年人擺的,書的選擇頗精,大都是現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顧。我只知道這青年人的名字叫昂德萊,因為他的同行們這樣稱呼他,人很圓滑,自言和各書店很熟,可以弄得到價廉物美的後門貨,如果顧客指定要什麼書,他都可以設法。可是我請他弄一部《紀德全集》,他始終沒有給我辦到。

      
可以劃在第三地帶的是從新橋經過聖米式爾場到小橋這一段。這一段是賽納河左岸書攤中的最繁榮的一段。在這一帶,書攤比較都整齊一點,而且方便也多一點,太太們家裡沒事想到這裡來找幾本小說消閒,也有;學生們貪便宜想到這裡來買教科書參考書,也有;文藝愛好者到這裡來尋幾本新出版的書,也有;學者們要研究書,藏書家要善本書,獵奇者要珍秘書,都可在這一帶獲得滿意而回。在這一帶,書價是要比他處高一些,然而總比到舊書舖裡去買便宜。健吾兄覓了長久才在聖米式爾大場的一家舊書店中覓到​​了一部《龔果爾日記》,化了六百法郎喜欣欣的捧了回去,以為便宜萬分,可是在不久之後我就在這一帶的一個書攤上發現了同樣的一部,而裝訂卻考究得多,索價就只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舊書攤的人第一不要抱什麼一定的目的,第二要有閒暇有耐心,翻得有勁兒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街頭熙來攘往的行人,看看旁邊賽納河靜靜的逝水,否則跑得腿酸汗流,眼花神倦,還是一場沒結果回去。話又說遠了,還是來說這一帶的書攤吧。我說這一帶的書較別帶為貴,也不是胡說的,例如整套的Echan-ges雜誌,在第一地帶中買只須十五個法郎,這裡卻一定要二十個,少一個不賣;當時新出版原價是二十四法朗的Celine的Voyageauboutdelanuit,在那裡買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只等於原價的七五折。這些情形有時會令人生氣,可是為了要讀,也不得不買回去。價格最高的是靠近聖米式爾場的那兩個專賣教科書參考書的攤子。學生們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頭皮去買,總比買新書便宜點。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些攤子的主顧,反之他們倒做過我的主顧。因為我用不著的參考書,在窮極無聊的時候總是拿去賣給他們的。這裡,我要說一句公平話:他們所給的價錢的確比季倍爾書店高一點。這一帶專賣近代善本書的攤子只有一個,在過了聖米式爾場不遠快到小橋的地方。攤主是一個不大開口的中年人,價錢也不算頂貴,只是他—開口你就莫想還價:就是答應你還也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看著他陳列著的《泊魯思特全集》,插圖的《天方夜潭》全譯本,Chirico插圖的阿保裡奈爾的Calligrammes,也只好眼紅而已。在這一帶,詩集似乎比別處多一些,名家的詩集化四五個法郎就可以買—冊回去,至於較新一點的詩人的集子,你只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的木匣裡去找就是了。

      
我的那本僅印百冊的JeanGris插圖的Reverdy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現實主義詩人GuiRosey的《三十年戰爭集》等等,便都是從這些廉價的木匣子裡翻出來的。還有,我忘記說了,這一帶還有一兩個專賣樂譜的書舖,只是對於此道我是門外漢,從來沒有去領教過罷。

從小橋到須里橋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書攤的第四地帶,也就是最後的地帶。從這裡起,書攤便漸漸地趨於冷落了。在近小橋的一帶,你還可以找到一點你所需要的東西,例如有一個攤子就有大批NRF.和Crassct出版的書,可是那位老闆娘討價卻實在太狠,定價十五法郎的書總要討你十二三個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為在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現代大作家,如摩里向克,摩洛阿,愛眉(Ayme)等,就要敲你—筆竹槓,一點也不肯讓價;反之,像拉爾波,茹昂陀,拉第該,阿朗等優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價賣給你。從小橋一帶再走過去,便每下愈況了。起先是雖然沒有什麼好書。但總還能維持河沿書攤的尊嚴的攤子,以後呢,賣破舊不堪的通俗小說雜誌的也有了,賣陳舊的教料書和一無用處的廢紙的也有了,快到須里橋那—帶,竟連賣破銅爛鐵,舊擺設,假古董的也有了;而那些攤子的主人呢,他們的樣子和那在下面賽納河岸上喝劣灑,釣魚或睡午覺的街頭巡閱使(Clochard),簡直就沒有什麼大兩樣。到了這個時候,巴黎左岸書攤的氣運已經盡了,你的腿也走乏了,你的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餘錢,你便可以到聖日爾曼大街口的小咖啡店裡去坐一會兒,喝一杯兒熱熱的濃濃的咖啡,然後把你沿路的收穫打開來,預先摩婆一遍,否則如果你已傾了囊,那麼你就走上須理橋去,倚著橋欄,俯看那滿載著古愁並飽和著聖母祠的鐘聲的,賽納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後在華燈初上之中,閒步緩緩歸去,倒也是一個經濟而又有詩情的辦法。

     
 說到這裡,我所說的都是賽納河左岸的書攤,至於右岸的呢,雖則有從新橋到沙德萊場,從沙德萊場到市政廳附近這兩段,可是因為傳統的關係,因為所處的地位的關係,也因為貨色的關係,它們都沒有左岸的重要。只在走完了左岸的書攤尚有餘興的時候或從盧佛爾(Louvre)出來的時候,我才順便去走走,雖然間有所獲,如查拉的L`hommeapproximatif或盧梭(HenriRousseau)的畫集,但這是極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歸,便是被那街上的魚虫花鳥店所吸引了過去。所以,原意去“訪書”而結果買了一頭紅頭雀回來,也是有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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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1905年3月5日-1950年2月28日),浙江杭州人,中國近代詩人、翻譯家。筆名有戴夢鷗江恩艾昂甫等。

生平[編輯]

求學[編輯]

1923年秋天,考入上海大學文學系。1925年,轉入震旦大學學習法語。1926年與施蟄存杜衡等人創辦《瓔珞》旬刊,發表詩作《凝淚出門》。1928年與施蟄存、杜衡、馮雪峰創辦《文學工場》。1929年4月,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我的記憶》,這本詩集也是戴望舒早期象徵主義詩歌的代表作,其中最為著名的詩篇就是《雨巷》,受到了葉聖陶的極力推薦,成為傳誦一時的名作。
1932年他參加施蟄存主持的《現代》雜誌編輯社。11月初赴法國留學,先後入讀巴黎大學里昂中法大學。不過在留學期間,他並不喜歡去課堂聽課,而是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了翻譯外文著作上。當時他翻譯了《蘇聯文學史話》、《比利時短篇小說集》和《義大利短篇小說集》等,另外還研讀了西班牙作家的許多小說集。1935年春天,由於他參加了法國和西班牙的一些反法西斯遊行,被學校開除,於是便啟程回國。

教學與創作[編輯]

1936-1938年任教於同濟大學。1936年6月,與穆時英的妹妹穆麗娟結婚。1936年10月,戴望舒與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等人創辦了《新詩》月刊,這是中國近代詩壇上最重要的文學期刊之一。《新詩》在1937年7月停刊,共出版10期,是新月派現代派詩人共同交流的重要場所。
抗日戰爭爆發後,戴望舒轉至香港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並且創辦了《耕耘》雜誌。1938年春主編《星島日報·星島》副刊。1939年和艾青主編《頂點》。1941年底被捕入獄。1949年6月,參加在北平召開的中華文學藝術工作代表大會。後擔任新聞出版總署國際新聞局法文科科長,從事編譯工作。

逝世[編輯]

1950年在北京病逝,享年45歲。安葬於北京西山腳下的北京香山萬安公墓,墓碑上有茅盾親筆書寫的「詩人戴望舒之墓」。

詩風[編輯]

戴望舒新詩象徵派,以音節和色彩見稱,能避開晦澀的弊病,代表作是《雨巷》,極受好評。《我用殘損的手掌》語言頗有張力,節奏起伏配合詩情;《旅思》和《蕭紅墓畔口占》兩首,語言純厚天然,富於中國情韻。一般作品則語言歐化,迷於細節,耽於情調,題材不廣,深度不足,未能逼近現實。[1]戴望舒有些新詩模倣現代法國詩人,尤其是耶麥的作品,頗為耐讀。[2]

著作[編輯]

  • 《我的記憶》(詩集)1929,水沫書店
  • 《望舒草》(詩集)1933,現代書店
  • 望舒詩稿》1937(自費出版)
  • 《災難的歲月》(詩集)1948,星群
  • 《戴望舒詩選》1957,人文
  • 《小說戲曲論集》1958,作家出版社
  • 《戴望舒詩集》1981,四川人民出版社

翻譯[編輯]

戴望舒通法語、西班牙語俄語等歐洲語言,一直從事歐洲文學的翻譯工作,他是首個將西班牙詩人洛爾卡的作品翻成中文的人。
  • 《少女之誓》法國 沙多勃易盎著,1928,開明書店
  • 《鵝媽媽的故事》法國 沙.貝洛爾著,1928,開明書店
  • 《義大利的戀愛故事》與趙景深、黎錦明合譯, l928,亞細亞
  • 《天女玉麗》法國 保爾.穆杭著,1929、尚志
  • 《愛經》古羅馬 古沃維提烏思著,1929,水沫書店
  • 《屋卡珊和尼各萊特》(法國古彈調)1929,光華
  • 《唯物史觀的文學論》法國 伊可維支著,1930,水沫書店
  • 《一周間》 蘇聯 里別進斯基著,與蘇漢合譯,1930,水沫書店
  • 《麥克倍斯》(話劇)英國 莎士比亞著,1930,金馬
  • 《青色鳥》法國 陀爾諾夫人著,1933,開明書店
  • 《法蘭西現代短篇集》(選譯)1934,天馬
  • 《高龍芭》(中篇小說)法國 梅里美著,1925、中華書局
  • 《義大利短篇小說集選譯》1935,商務印書館
  • 《比利時短篇小說集選譯》1935,商務印書館
  • 《西班牙短篇小說集選譯》1936,商務印書館
  • 《比較文學論》法國 提格亨著,1937,商務印書館
  • 《密友》義大利 皮藍德婁等著,與人合譯,1941,三通
  • 《惡之花掇英》(詩集)法國 波德萊爾著,1947,懷正
  • 《洛爾伽詩鈔》西班牙 洛爾伽著,1956,作家出版社
  • 《戴望舒譯詩集》1983,湖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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