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9日 星期四

木心談林風眠:《雙重悲悼》; 《張岪與木心》 木心: Dreaming Against the World /《會吾中》/ 《偽所羅門書》/《文學回憶錄》


張岪與木心

「我忽然明白:要和這難弄的傢伙不分離,只剩一條路,就是,持續寫他……我不想限制篇幅,不願遺漏種種細節。這是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結,給我上最後一課。」——陳丹青

張岪,是木心為陳丹青起的筆名。1982年,陳丹青、木心,先後赴美,在紐約地鐵相遇,此後亦師亦友,近三十年。2011年木心去世,陳丹青開始書寫木心,八年過去,乃有此集。書中以極盡寫實的筆墨,慎重懇切的文字,從終點出發,追憶木心的文學旅程。

罕有一個人的死亡,被如此細緻地描摹;也罕有這樣的文字,如此深情地凝視死亡。《張岪與木心》,記述了文學的死亡,自身亦成為死亡的文學。



陳丹青,1953年生於上海,1970年至1978年輾轉贛南與蘇北農村插隊落戶,其間自習繪畫。1978年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深造,1980年畢業留校,1982年定居紐約,自由職業畫家。2000年回國,現居北京。早年作《西藏組畫》,近十年作並置系列及書籍靜物系列。業餘寫作,出版文集有:《紐約瑣記》《多餘的素材》《退步集》《退步集續編》《荒廢集》《外國音樂在外國》《笑談大先生》《歸國十年》《草草集》《談話的泥沼》《無知的遊歷》《陌生的經驗》及新書《張岪與木心》。

《張岪與木心》自序

其他 | by  陳丹青 | 2019-07-10

木心好玩。與他初識那年,他曾說:「你名字蠻好,可惜都是橫豎筆劃,簽名不容易好看。」我一想,倒真是的。後來書信往還,他稱我「丹卿」,音同,增了筆劃,還送了綽號「佛耳」,有時用作信的抬頭。

改名字的雅興、學問,是否失傳,我不敢說,但木心精擅此道。我親見他為兩三位朋友改過名字,當著面,笑吟吟地,片刻就想出來,多半根據對方的原名,換個字,便即好看好聽:那改了的名字,此刻卻想不起來了。

他早年和中歲的寫作從不指望發表,卻喜歡玩筆名,彷彿等著有朝一日,名滿天下——幼年的「孫璞」、及長的「仰中」,被改為「牧心」而「木心」。當年就有人大作解釋,譬如「木鐸之心」云云,老頭子聽說了,斷然道:「哪有什麼意思,只取筆劃簡單。」

這話,我信他一半,因他的修辭總是多義的,可解,可釋,但你捉不住他。

九十年代初我給上海一家音樂刊物偷偷寫點雜稿,為免人笑話,一度想用筆名,橫豎想不出,就找木心,我說,我母姓是「張」,名字你幫著想想。他略略沉吟,下次見,遞來一紙,上寫「張岪」二字,附有簡短的注釋。

我高興壞了,趕緊問這「岪」字什麼意思?承他有心記得,提醒道:你不是說喜歡山嗎,「岪」,指山路崎嶇。我存了那張紙,可惜找不到了,只記得釋義中有「山路郁岪」四個字,雅極了。在他極少的存書中有舊版《康熙字典》,時常翻,「岪」字是從那裡找來的嗎,我不知道。

然而我從未用過這個筆名,緣故,卻好不難說。或因字面太古雅,實在不配我這無學的知青,而又是木心特意給起的,好似寶貝,輕易不肯示人,年頭一久,竟找不到合宜的機會了。新世紀以來,署我本名的稿子愈發愈多,忽然地來個「張岪」,既突兀,亦嫌做作,所以每一念及,總令我作難⋯⋯

尤令我作難的是,很早很早木心就要我日後寫寫他。他出道太遲,沒背景,沒人傾談,居然寄望於晚生——不僅我,還有別的幾位青年——那時我豈會寫文章呢,於是不斷推託,且我知道,從他許許多多不假掩飾的「私房話」中知道:他不會滿意任何寫他的文章。實在說,芸芸評家,又誰能對他平視而說透?

除非他遇到另一位木心。而木心的另一面,我太熟了,長話不能短說。近三十年,我親見他多麼渴望有人寫寫他。入新世紀,孫璞快八十歲了,總算有若干京滬的學者開始認真評論他。他讀取每一篇,記得其中的詞語,背誦如儀,在遺稿中寫下他(她)們的名字,在茲念茲。他果真因此平息了一生的渴望嗎?那是他在人間聽到的可數的回聲。

但我仍然一路狠心,不曾寫他,直到他死了。

葬禮畢,回京翌日,沒有片刻的遲疑,我坐下寫他。不是我自信有了寫他的本領,而是眼看他死在那裡,從此陰陽兩隔。我忽然明白:要和這難弄的傢伙不分離,只剩一條路,就是,持續寫他。

此後每近他的忌日,我便為當時發行的紀念專號寫篇回憶的稿子。其間學會引他的詩,那些詩,竟使我若干段落變得稍微好起來。待老頭子先後有了紀念館、美術館,又得年年為了與他相關的展事,寫點文字,倏忽八年過去,便有了這本集子。

書名怎麼辦呢?「懷念木心」、「我與木心」之類,都嫌濫,我又想起「張岪」。可是起名難,用名也難:外界有誰知道呢,「張岪」終於只能用作集子的題目,仍不算筆名。

他在遺稿中提起我,倒還是寫我本名——木心哎,你介意嗎,只有你知道,「張岪」就是我呀。


二零一九年六月十五日寫在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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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紀錄片紐約首映
  四月二十三日晚,亞洲協會紐約總部的電影院座無虛席。當晚該處正舉行木心(一九二七─二○一一)紀錄片Dreaming Against the World首映。影片導演斯頓伯格(Timothy Sternberg)和貝洛(Francisco Bello),以及協助促成這部影片的木心學生陳丹青出席了首映座談會,與觀眾講述拍攝點滴。木心在一九八二年遊學紐約,二○○六年返回家鄉浙江烏鎮居住。兩位導演在二○○八年看到耶魯大學美術館二○○一年出版的木心畫冊(The Art of Mu Xin Landscape Paintings and Prison Notes),深被吸引,決意拍攝本片。紀錄片於二○一○年拍竣,一年後木心逝世。三十五分鐘的電影,是唯一一套關於木心的紀錄片,記錄了木心在家鄉的最後歲月。木心為人低調,抗拒外界把他視為中國政治漩渦的受害者,期望大家專注於他的作品,對過去的黑暗年月不願多談。兩位導演期望透過影片,彰顯木心對藝術和文學的忠誠與矢志不移。紀錄片網站:http://www.datw.info。





文學回憶錄  印得漂亮 可惜是刪過的版本

 木心每句話多被學生記下 有的當然沒理由的狂妄.


《文學回憶錄(套裝上下冊)》內容簡介: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八十年代末,木心客居紐約時期,亦自他恢復寫作、持續出書以 來,紐約地面的大陸和臺灣同行在異國謀飯之中,居然促成木心開講世界文學史,忽忽長達五年的一場文學的遠征”——1989115開課,到 199419最後一課,每位聽課人輪流提供自家客廳,在座者有畫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等等。
《文學回憶錄(套裝上下冊)》首次披露的木心先生及其親屬的珍貴照片,由陳丹青先生和木心的外甥王韋先生提供。附印民國版本的世界文學書影,是一部民國出版史的私人旁證。


木心
  本名孫璞,字仰中,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自幼迷戀繪畫與寫作。十五歲離開 烏鎮,赴杭州求學,1946年進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學習油畫,不久師從林風眠門下,入「杭州國立藝專」繼續探討中西繪畫,直到十九歲離開杭州去上 海。五○至七○年代,任職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參與人民大會堂設計。畫餘寫作詩、小說、劇作、散文、隨筆、雜記、文論,自訂二十二冊,「文革」初期全部抄 沒。「文革」中期被監禁期間,祕密寫作,成獄中手稿六十六頁。1982年遠赴紐約,重續文學生涯。1986至1999年,台灣陸續出版木心文集共12種。 1989至1994年,為旅居紐約的文藝愛好者開講「世界文學史」,為期六年,陳丹青為其學生。2003年,木心個人畫展在耶魯大學美術館、紐約亞洲協 會、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巡迴,畫作受大英博物館收藏,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家中第一位作品被該館收藏,2006年,木心文學系列首度在大陸出版,同年,應故鄉 烏鎮邀請,回國定居,時年七十九歲。年底,紐約獨立電影製片導演赴烏鎮為其錄製紀錄片。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時,在故鄉烏鎮逝世,享年84歲。

偽所羅門書(詩集):不期然而然的個人成長史


  以所羅門的名義,而留傳的箴言和詩篇,想來都是假藉的。喬托、但丁、培根、麥爾維爾、馬克.吐溫,相繼追索了所羅門,於是愈加迷離惝恍,難為舉 證。最後令人羡慕的是他有一條魔毯,坐著飛來飛去--比之箴言和詩篇,那當然是魔毯好,如果將他人的「文」句,醍醐事之,凝結為「詩」句,從魔毯上揮灑下 來,豈非更其樂得什麼似的。
  每日向晚遙觀紅日緩緩沉下平線
  悲壯無言,生命如浪花,而我還活著
  我是兩度海灘的倖存者,深明海的啟示
  愛海要在陸地上愛,登高山,瞭望大海
  愛人亦然,萬全處,方可率性狂戀--摘自〈與米什萊談海〉
  《偽所羅門書--不期然而然的個人成長史》,可說是木心半個世紀廣闊的成長史,他擷取世界文學大師的文句、意象,種種瞬間片段,構造無以倫比的紙上奇美旅程,成此書。
   全書多以地名:黎巴嫩、匈牙利、開羅、瑞士、黑海、在保加利亞;或人名:艾倫、屠格涅夫;或物名,汗斯酒店、兩瓶敏托夫卡、六百萬馬克,此三類為篇名, 關乎人生的篇章較少。這是木心尋著成長的軌跡,一點點回到過去的「點」,又從「點」擴大到具體的「面」,沒有太多關於自己的筆墨,沒有人與事的評論,卻是 一個個具體的事件,流連光景惜朱顏,盡情滿足感官之欲,千迴百轉,交織出一幅幅旖旎風光。風雅、幽默、多情的異國風情,貪婪地走進他的生命。


由於知道奚密的演講會遲到.
拿起此書 才知道木心早過世1927.2.14--2011.12.21
他的相片都很年輕.
 木心1927年生,原籍浙江。 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 1982年定居紐約。 從1984年起,台灣洪範、圓神、遠流等出版社陸續出版了木心作品,包括:散文集《瓊美卡隨想錄》、《散文一集》、《即興判斷》、《素履之往》、《馬拉格計畫》、《魚麗之宴》、《同情中斷錄》;詩集《西班牙三棵樹》、《巴瓏》、《我紛紛的情慾》、《會吾中.. .




會吾中 1995=詩經演2009

這本書很可以討論, 因為作者的注解,有的和一般漢字解釋不同 。譬如說, "中露"一詩中"癃":哀病。 作者 : 木心
出版社:元尊文化
出版年: 1998-6-1
頁數: 344

 會--合也見也適也悟也蓋也預期也總計也
  中--合(和)也心也身也傷也正也矢的也二間也

 桃之在懷

桃之夭夭彼澤之陂
灼灼其華風搖萑蒲
之子怙歸有子洵美
高明之家傷如之何
桃之夭夭彼澤之陂
其葉蓁蓁風拂蕙蕑
之子怙歸寤寐無為
僾俙(青氣)神中心悁悁
桃之夭夭彼澤之陂
其實蕡蕡風舉菡萏
之子怙歸彼美人兮
百馳具振且卷且儼
啗桃頭白且釋且欨
白頭如新囁嚅在懷

2008-2009年春:木心《詩經演》註釋後記

(2010-04-09 20:21:08)
《詩經演》與《詩經》,各三百篇,相隔三千年——《詩經》成於公元前十一世紀至前七世紀間,迄西周至春秋,以周公制禮作樂始,王綱解紐禮崩樂壞止,此五百年,中國文化奠其基,完成了第一番輪迴。
錢穆先生說及春秋時代,“往往知禮的、有學問的比較在下位,而不知禮的、無學問的卻高踞上層” 。 範文瀾先生談《詩經》,以為春 ​​秋時代的“貴族文化”達於最高點,“常為後世所想慕而敬重” 。 君子德風,小人德草,這“貴族文化”一詞,無如說是文化的“貴族品格”更為允當。
《詩經》孕於其時,雖有國風出於民間的考論,相當部分乃為文人創作無疑,此可據文本所述儀式、器物及語感中得以體認,近人朱東潤、李辰冬等先生有所論及。 昔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後《春秋》作。”讀《詩經》文本,王者之跡歷歷可鑑,即便出於匹夫匹婦,經三千年的閱讀和淘洗,早已盡作亦風亦雅的“君子”與“淑女”了。
木心先生曾說:“三百篇中的男和女,我個個都愛,該我回去,他和她向我走來就不可愛了。”這是現代詩人的語言。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寫成了《詩經演》。
中國詩最初的格式成熟於《詩經》:五、六、七句者有,八句一首者多;九、十、十二、十五、十六、十八句,散見各篇;十四句者《周頌•執競》一篇;《大雅•抑》《大雅•桑柔》乃長篇,最長者《周頌•閉宮》,百二十句。
《詩經》總句數七千馀,句型以四言為主,佔九成,其他為雜言。 摯虞《文章流別論》:“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為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自秦漢至宋,嘗有四言之作的詩人,相繼為傅毅、張衡、曹操、曹植、王粲、嵇康、阮籍、陸機、陸雲、潘岳、孫綽、傅玄、陶潛、韓愈、柳宗元、蘇軾等。
“四言詩三百篇在前,非相沿襲,則受彼壓抑。”這是王夫之的話。 王闓運曰:“四言如琴,五言如笙簫,歌行七言如羌笛琵琶,繁弦雜管。”——如伯牙之有待於子期,二十世紀末有木心先生忽起四古之作,出入風雅頌之間,別立樞機,遙對古人。
顧頡剛曾列舉《詩經》的四項厄運,大意是:其一,因戰國詩失其樂,後人強把《詩經》亂講到歷史上去。 其二,刪《詩》之說起,使《詩經》與孔子發生關係,成為聖道王化的偶像。 其三,漢人把三百五篇當作諫書。 其四,宋人謂淫詩宜刪,許多好詩險些失傳。
此外,顧氏認為《詩經》另有四項幸運:其一,有了結集,不致亡失。 其二,《漢書•藝文志》許多詩歌完全亡失,而《詩經》巍然僅存。 其三,宋代歐、鄭、朱、王輩肯求它的真相,不為傳統解釋所拘。 其四,現代人終能無所顧忌,揭示《詩經》的全部真相與價值了。
顧氏這番議論,時在二十世紀初,著眼於《詩經》的接受與閱讀,而清末民初的讀書人之於《詩經》,莫不熟稔,稍有教養的人家為子女取名,多從《詩經》選取字詞;以《詩經》之目、之句、之韻作成流行的謎語,也是明證。 譬如:
四紅,四紅,如何說不同。 (赫赫炎炎)
到老無封。 (漢之廣矣)
當侍東宮。 (君子所依)
八十多年過去,顧氏不可能預見《詩經》將添加“第五厄運”:時下讀書人之於《詩經》,普遍隔膜而生疏,遑論賞悅。 經典的厄運,莫過於被忽視、被遺忘:多少作家、詩人的寫作素養,無涉《詩經》,泱泱時文,罕見接引《詩經》的言句。 如此,間接領受《詩經》之美的路徑,幾告不存。 顧氏當年談及《詩經》的種種“幸運”,即或施惠於學術研究,在現代中國文學的實踐中,委實無從談起了。
《毛 詩正義•詩譜序》:“詩有三訓: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墜,故一名而三訓也。”《詩經》而後千馀年,漢 魏詩人紹其流風,多有四言詩作,雅頌之音未絕,迄唐詩出五、七、律、絕,及於宋詞,中國詩的格式與節奏越來越多樣,除卻少數詩人偶作四言,《詩經》一脈詩 路遂漸渺遠。 倏忽二十世紀,中國的詩歌創作何嘗有人專以《詩經》古語為材料而大肆演繹情史與政怨,達三百篇之多者? 木心先生以他的《詩經演》,悄然貢獻了第五個“幸運”。
昆德拉以“下半時”與“上半時”作喻,劃分歐陸十九世紀之後與之前的文學,意指西方二十世紀現代文學運動並非十九世紀的延展,而是上溯十六至十七世紀薄伽丘、拉伯雷、塞萬提斯輩的文學路徑。 反觀當代中國文學創作中傳統漢語的普遍失落、失憶、失效,唯木心先生忽有《詩經演》,獨領風騷,成為中國現代詩從漢語傳統返本探源的一則孤例。
《詩經演》循《詩經》例,以四言為主,雜三五等句,皆十四行,雙句循環而頓,結句偶有命題,語感節奏粗擬商籟體。 一九九五年,這本詩集先於台灣出版,當時題曰《會吾中》。 作者在扉頁寫道:“詩三百,一言蔽,會吾中。”並解“會”與“中”二字:
會——合也見也適也悟也蓋也預期也總計也;
中——和也心也身也傷也正也矢的也二間也。
“思無邪”原乃聖人定論,屬於道德判斷,仍為詩教;木心先生易為“會吾中”,則出以個人的創造性閱讀與創造性書寫,儼然轉為審美的判斷。
朱熹釋“思無邪”:“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於言之餘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唯聖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 ”
木心先生解“會吾中”,“吾”字未作交代,如空白,期許讀者與識者的“會”與“中”——以下,試來詮釋此一表述:
“會——合也見也適也悟也蓋也預期也總計也”:“合”與“見”,易解;“適”,偶然曰適,恰如其意曰適,視作當然曰適,嫁人曰適;“蓋”,覆蓋、遮蔽之意,亦作“害”解,或作傳疑之詞,承上而接下,其含混,近於閱讀經驗的不可確定性;“蓋”亦讀he ,同“何”,亦作戶扇解;“預期”,能否實現及難以逆料之意,暗含詩人的預期,及對這預期的精微反思,兼以文體和語言的種種限度,構成“總計”——詩人的分身、化身、隱身、變形,俱在詩中,期待讀者於閱讀之際,相與會合。
“中 ——和也心也身也傷也正也矢的也二間也”:“中”,在此指“命中”;“和”,意謂讀者的響應;“心”與“身” ,指雙方的響應,屬靈智的、想像的、身體的;“傷”,創之淺者,憂思、妨害、觸冒,都是“傷”字固有的義項,有心則傷其心,無心則傷其身,既命中,豈無不 傷乎? “正 ​​”,方直不曲曰正,矜莊曰正,命中曰正,純一不雜曰正,以物為憑曰正;“矢的”,箭靶也,意指讀者的詩心乃作者的箭靶,反之亦然;“二間”,則破除主體客體之“執”,寫作與閱讀,無須釐清,作者與讀者,兩相構成。
從《會吾中》到《詩經演》,可見作者為三百首詩的命題賦予新的認知,其關鍵,是一“演”字。
《詩經演》如何演? 試以《肅肅》一篇解析。 此詩典出《唐風•鴇羽》,原乃控訴徵役之作。 《詩集傳》曰:“民從征役而不得養其父母,故作此詩。”以下是木心先生的新作:
肅肅鴇羽
集於茂梓
世事靡盬
藝不得極
騏子何怙
曷其有所
肅肅鴇羽
集於茂桑
生事靡盬
為謀稻粱
騏子何嘗
曷其有常
亙太平洋
在天一方
原詩二十一句,七句一節,三節。 鴇,鳥名,似雁而大,無後趾,故不能穩棲於樹端。 《毛詩正義》曰:“鴇鳥連蹄,性不樹止,樹止則為苦,故以喻君子從征役為危苦也。”梓與桑,落葉喬木,《小雅•小弁》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原詩以“王事靡盬”出以三歎,木心先生一改而變為“世事靡盬”“生事靡盬”,易二字,大變。 “父母何怙”“父母何食”“父母何嘗”三句,改為“騏子何怙”“騏子何嘗”,青黑斑紋馬是為“騏”,騏子乃誰?
原 詩的“曷其有所”“曷其有常”,作者保留了,但上下文意義有變;“不能藝稷黍”“不能藝黍稷”“不能藝稻粱”,則新詩改作“藝不得極”與“為謀稻粱”,意 思很清楚:古人欲蒔稷黍而不得,欲事父母而不能,蓋因“王事靡盬”,“王事”改為“世事”,一字之易,古意去盡,轉入現代,暗指苛政。 因苛政而“藝不得極”的痛楚——即藝事不得施展、不能達於極致——全然基於現代人的價值觀,其感觸迥異於古人;一位詩人不但“藝不得極”,還因“生事靡盬”而不得不“為謀稻粱”,相較古人不得事親的痛感,尤為深沉。
我們注意最後兩句:“亙太平洋∕在天一方”。 全詩至此,立意為之大變,境界全出——原詩因“鴇”不能穩棲於“梓桑”而為之三歎的“悠悠蒼天”,在《肅肅》中被棄除,易為現代詞語“太平洋”,適切而坦然。 “亙”, 謂事物之綿長,由此端窮竟彼端,一說指月升當空,人處兩地(《小雅•天保》:“如月之亙,如日之升”),因“太平洋”句嵌入古語終嫌突兀,置一“亙”字, 既葆全四言,字面、字意、音節、意境,旋即相諧——《肅肅》因這最後兩句,豁然呈示詩人不惜遠隔家國的理由和氣度。 梁啟超《太平洋遇雨》曰:“一雨縱橫亙二洲,浪淘天地入東流。卻馀人物淘難盡,又挾風雷作遠遊”。
統觀《肅肅》全詩,亦為三節:前六句一節,無韻;後兩句為第三節,中間六句為二節,兩句為斷,與商籟體節奏共鳴;二三兩節同押ang韻,流利連貫。 全詩計十四行,五十六字,其中三十五字為《鴇羽》原字數,新置二十一字,成為一首新的“古”詩。
讀《詩經演》三百首,同樣的例,密不可察,隨處皆是。
《詩經演》三百首而一律十四行,除“偶合”商籟體外,曹公十四句似亦可視為其端緒:沈德潛曰“借古樂府寫時事,始於曹公” 。 事指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桓烏歸途中,以古樂府舊題作四言古風:《觀滄海》《龜雖壽》《冬十月》與《土不同》,每首均十四句。 倘若留意詩人另一部詩集《偽所羅門書》每首行二十七,對應《詩經演》十四行,兩相並置,正與詩人的生年與生日暗合,人生際遇,置身中西?
商籟體,源出普羅旺斯語Sonet ,世稱十四行詩,中世紀民間短小詩歌,伴以奏樂。 意大利詩人雅科波•達•連蒂尼是第一位使之格律謹嚴的詩人。 文藝復興期,彼特拉克寫就十四行詩三百首,故意大利十四行詩又稱彼特拉克體。 法國詩人馬羅將之移入本土,其後有拉貝、龍薩、杜倍雷等人作十四行詩。 十六世紀初,薩里、華埃特介紹商籟體至英國,為莎士比亞所善用,故莎翁的十四行詩又稱伊麗莎白體。 德國詩人奧皮茨於十七世紀初率先書寫十四行詩,此後歌德與浪漫派詩人的商籟體詩,皆有新創。 一九二四年,詩人馮至出版《十四行集》,明證商籟體於二十世紀入傳中國。
現在,《詩經演》三百首十四行,使中國詩與歐陸詩全般無涉的格式妙然合一。 熟悉木心先生的讀者,自會從《西班牙三棵樹》《我紛紛的情慾》《巴瓏》《偽所羅門書》等詩集中感知作者長期秉承的“世界性”與“現代性”觀念,而文藝復興與春秋時代,原是木心先生神往的兩個源頭。 倘若將《詩經演》戲稱為“古漢語的商籟體”,則我們可以說,出於駕馭語言的才華和雄心,《詩經演》相較作者大量自由詩白話詩,尤其獨異,也走得更遠。
賞鑑《詩經演》,懂得詞義是第一步,這一步之難,非僅通曉古漢語而能承當。 《詩經》的歷代註釋,歧義繁多,意旨交疊,《詩經演》依據哪些註釋? 是否必要註釋? 先已兩難。
詞有虛實。 辨實詞,古稱“明訓詁”;解虛詞,則曰“審辭氣”。 古字詞來源廣深,義項駁雜,讀解《詩經演》,語言根底自是一重難關,更期待於詩學、詩意、詩史、詩論的多重涵養。
而《詩經演》的註釋過程,幾乎形同“解釋學”的再解釋,其難度,不僅在學術,更是對智力的挑釁。 《毛傳》《鄭箋》《詩集傳》《毛詩傳箋通釋》等歷代註釋,固然有助於《詩經演》詞義的破解,新造字詞的化變之處補入相應詩文互為映證,也不失為有效參照。 然而,猶如攬詞章之蘭舟而無以登岸,通古語之精要而失所依傍,傳統註釋不斷受阻,甚或迷失於《詩經演》設置的語言陷阱,不得其解——運用全套《詩經》古語寫詩,當代唯木心先生,因此這份註釋工作也成為無例可循的個案。
新詩三百首與舊經三百篇,通體同質同構,詞句相與吞吐,被作者精心編織為同一文本。 在閱讀之際,但凡察覺其中一字一詞的剔除、變易、置換、銜接,即要求讀者隨時跳離傳統註釋,據以新詩的上下句,自行領會。 由此可鑑:作者隨機嵌入而意涵深藏的古語新用——確切地說,是種種新意的古語化——乃是《詩經》的借用、反用、大用,其命意所在、旨趣所及,並非與《詩經》對接,而是《詩經》的蟬脫與間離。 鄭衛之風,淫奔之語,聖人不易,才有今日之睹。 婉孌之情,肢體之舞,詩家落筆,乃成舊時之憶。 今時之讀者既須參酌、又須揚棄《詩經》既有的種種讀解,易注為釋,以釋入註,始得窺知《詩經演》之斑斑用心。 要之,“我註六經”而非“六經註我”,才是破解《詩經演》之謎的前提。
《詩 經演》的註釋,牽延經年,後期始得恍然:《詩經演》的“演”,便是對《詩經》逐字逐句的“註釋”——古老的《詩經》,也竟因之轉成歷歷註釋《詩經演》的學 術文本——詩人依據而改篡的分明是同一句詩,換言之,他所改篡者,正是他的依據,這種不著痕蹟的自反自證,豈非註釋的“註釋”? 既啟示語言,亦是語言的啟示。 時代與語言的遞變,創作和學術的分殊,均告彌合,以至消融。 作者工致而機巧的文字遊戲,假語言學路徑,刷新詩學,以經典的重構,而寄託對於經典的高貴敬意。 《詩經》經此演化,相形陌生,《詩經演》的字面則彷彿熟悉的經典:原來新詩可以如此之古,而古詩居然如此之新。
每一漢字,原是一部文化史。 可能沒有一種文字像漢語這樣,蘊涵如此精審而淵深的書寫經驗。 德 里達曾接引維爾曼《大學詞典前言》的一段話:“在永恆的東方,一種達到其完美狀態的語言,會根據符合人類天性的變化之道,從內部自行發生解構和變化。” ——《詩經演》的百般化變,即在出乎語言的“內部”,氾濫而知停蓄,慎嚴而能放膽,擒縱取剔,精翫字詞,神乎其技,而竟無傷,儼然一場縱意迷失於漢字字 義、字型、字音的紛繁演義,也是一部賞玩修辭與修辭之美的詩章。 以近乎文字考古學的能量,《詩經演》為現代漢語實施了一場尚待深究的實驗,也因此明證詩的語言何以不朽。 現在,一部久經註釋的《詩經》,在木心先生這裡成為可注而不可釋、可讀而不可解的《詩經演》——本人相信,這份勉力而為的註釋工作,僅僅是解析《詩經演》的起始。
春陽於北京西山
2008 5月初稿20092月二稿

《印刻文學生活誌》2013‧一月號:先生一輩子不肯隨俗啊──木心紀念輯





 
【編輯室報告】巫紛若吉 /副總編輯蔡逸君

木心是獨立於人群、作家裡的一個異數中的異數。你在十八九歲時接觸到他的文學作品,那個階段性撞擊,彷彿就命定你將會成為什麼,雖然當初並未察覺,也不知 日後究竟會有怎樣的結果命定在自己身上。我們恆常懵懵懂懂抵達一地之後,才驚詫於當初是如何走上那條路的。眼光的提升就是這麼回事,你撞到了什麼樣的書, 遇合了什麼樣的人,哪種思潮流入了你,一切便呀,曾經滄海難為水。木心教導的也就是向藝術至高之美看齊的眼光。

那時你年輕還未受太多文學文字俗氣的習染,見山是山,閱讀先生的文字,那撼動一如樓塌般,以慢動作影片播放的被爆破的殘舊大樓你的根基瓦解,而什麼樣的新 大樓將要被建造尚未可知不可期,只朦朧中感受先生跳出一般界限與標竿典範,把所謂慣習、流行拋到腦後,專注於經營安妥美的自在境界。這讓你日後檢查自己的 行徑時能有所依恃,包括那些虛榮、偽裝、不自覺的驕傲,先生早也就穩靜地顯示過這樣一個不凡的自足宇宙。在先生那裡,美不是炫耀,不是誇飾,不是表演,而 是開放地凝聚個人所有感知以對應萬物,自花自生,自開自落。美應該擊破被教條僵固的世界,美需要放逐和自由來擺脫隨波逐流。

而你真的帶著這樣的天真走上文學藝術創作之路,天啊,在你周遭可不就是高高厚厚的主義磚牆和意識水泥,哪裡是天真可以天真得了的。那麼先生如何不被這些侵 害了美呢?你不懂,那樣從容自信的神態如何可得?那靜妥的文章在現世何以生存?那時你見山都不是山了。後來漸察,先生其實是寫給「在其中」者看的,你得先 下苦工學技藝才入得了行,才得一窺門道;如若你看先生一個輕巧就躍過的藩籬,以為簡單,裝模作樣效尤,滿頭大汗拚命一跳,離地也不過十公分,連門檻都能絆 腳,一點美感也無。也是笑話了。

這樣混沌歲月過了二、三十年,你很可以分辨寶石和砂礫,這眼光不難達成──把你二十多年前讀的書,寫的文,拿出來重看一遍,就知道哪些是幼稚而不是天真。山於是又是山。先生的書還沒讀過似的,好像美一直在那裡等著你來,而別的山已塌了幾塌。

  藝術家是憑自己的藝術來教育自己成為藝術家的。
  (這一句的前面應有許多話,後面也該有許許多多話,但都可以省略,但,為什麼都可以省略。)
  ──木心〈巫紛若吉〉




HC: 這是篇重要悼念文。當年林風眠 過世,香港幾乎冷淡。雄獅美術的悼念專輯以此篇為主。
由於原貼文有"關於十年浩劫部分有刪節",我想以後有空將刪節部分補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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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談林風眠:雙重悲悼_民國文藝 _ 微文庫

像花一般的香 夜一般的深 死一般的靜 酒一般的醉人 這些畫,保存在時光的博物館中,愈逝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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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談林風眠:雙重悲悼

民國文藝木心2018-01-16 23:05:55


木心談林風眠:雙重悲悼



藝術家的一生,各有其創作的黃金期,或在青年,或在中年,或在老年,三者相對而論,黃金期在晏晚的藝術家,往往臻於大成境界——英銳早歿者屬於才子型,彗星曇花,一時光豔,當然可愛,畢竟可憐可惜。壯盛有為者屬於健將型,功力修養就深厚得多,作品的質和量,得以像模像樣佔一席地,所虧欠的,在於登峰而未能造極。大師型的藝術家,其創作歷程輒長達半個世紀,一程又一程地蛻化風格,終於擔當了人性中的最大的可能,圓融通徹,光風霽月,含笑而逝。


所謂“靈感之作”其宿命是:不可再得。重複一種方法,畫盡一種題材,它的進向必然是:生——熟——爛,故畫家的智能,就在於熟於飽和點時,毅然停止,“成了”,然後另覓十架,尼采對藝術家的祝福:死亡——復活——死亡——復活……永生,那藝術家所上的十架不是七個,而是七十七個七個。頗多藝術家都在這個神聖的殘酷的臨界度上不肯或不知凝斂,順自己的水推自己的舟,卒致覆舟。如果迻借釋家的心理分析來觀照上述的現象,也許應歸類於:“貪”、“惰”,然則對於原本清廉勤勞的藝術家,那就更令人悵惘困惑,不知從何詮疏——個人的悲劇歸罪於時代的悲劇,時代的悲劇中亦確鑿有著個人自身的悲劇。
林風眠 紫藤棲禽 鏡心

中國大陸一九四九後文藝思潮一片紅,而淡紅、正紅、深紅還多著層次,對於有名望地位的老畫家,雖然處於改造思想之前列,畢竟又是拉攏團結的對象,不畫工農兵而畫點花卉山水可算是網開一面,只是花卉務必欣欣向榮,山水之間紅旗拖拉機是少不了的。這時,在杭州藝專的展覽廳中,可以看到林風眠先生的“紫藤”、“繡球花”,混雜在張革命之牙舞鬥爭之爪的大量木刻油畫中,顯得一派靜氣,楚楚動人。當然,我是另有感喟:“林先生在,繪畫在。”


當時國畫家,以“人民喜見樂聞”、“國家友人欣賞”、“繼承民族傳統”等名義,暫時還有立足之地,而所謂“洋畫家”,即早年遊學歐美,受西方近代藝術英雄的畫家,就一概劃為“資產階級反動腐化沒落的思想意識的傳播者”,明裡是給予相應的地位和工資,暗中是歧視、監督,叫做“內部控制使用”——當我蹀躞在藝專的展覽廳內,站在林先生的畫前,像站在窗前,清潔的空氣施施然透進來,窗外是世界,是歐羅巴,是法國、自由的人的天地……那年代,西方的畫集還未遭查抄沒收,但已經都藏起來,要看也是偷偷地獨覽,一切悶在心裡,知道這世界範疇的繪畫、藝術、文化,依然無恙,而一天天變得遠之又遠了。作個比喻:西方中世紀和近代的畫家們的作品,只能在印刷品上接受迷糊的感應,像饅頭食品,牌子,內涵都是極好,而我渴望得到的卻是新鮮果蔬,林風眠先生的畫,就在這樣的性質上,曾經恩惠過我。一個藝術家,與歷史上的藝術家的情誼是單向的,藝術在,人已不在。與同時代的藝術家的情誼可以由單向而轉為雙方,賞其作品,慕其為人,近之,晤之,受啟迪得教會,飲其玄奧,效其風範——這就是,一個藝術家雖然有足夠多的歷史上的先輩可以景仰追隨,模仿遵循,但也需要與同時代而不同輩活著的藝術家交往,否則,就有孤獨感,甚至悲惶煩躁,以致沮喪頹墮。

一九五零年秋天,記得西湖白堤的群柳黃葉紛飛,那麼是深秋,第一次作為林家的客人,後來知道林先生也是寂寞的,後來又知道幾個年輕人常去探望他,他不致於太寂寞 —— 近玉泉了,灰色圍牆,裡面的院落頗寬敞,劇中一個法國式的二層別墅,也是淺灰的,四周果木扶疏,都落葉了,說是林先生當國立藝專校長時建造的,樓下正房是客廳,很大似的,四壁立滿圖書唱片,坐具是幾個茶褐色絲絨的蒲團,空曠有點荒涼……我又想假如不荒涼倒也對了,這時我已踏上樓梯,十九世紀戈蒂葉他們去見雨果,也難免是此種心情,最好樓梯長得走不完,將面晤一位深深崇敬的師尊,不怕問,不愁考試,只著急於怎樣才能讓他明悉我的真誠,我當時的感覺可以形容為“絕望”。這是首次,也是末次,林先生不會看重我,我也不會再來。

中等身材,深褐色皮鞋,因愛斯坦也愛穿這種圓頭厚底的,隱格花呢寬褲,灰米黃粗絨線高領套衫,十分疏鬆,臉上佈滿笑容,所以看不清楚,只覺得顏膚光潤氣色極佳,頭戴法蘭西小帽,也深褐。另外,一隻菸斗——林風眠。

林風眠不同時期的肖像照

在紅旗成陣,鑼鼓喧天,處處高呼萬歲,滿目軍裝藍布人民裝的中國大陸,我見到林先生,就等於證明除了紅旗鑼鼓軍裝人民裝,還有別的可能的“現實”存在——他說著,笑著,瞅著板煙,那麼他去過的地方我也將去,巴黎、波恩、佛羅倫斯——藝術家除了一己的抱負志願要酬償完成,他還得擔當一份“象徵性”,這是時代歷史賦予的,但丁、歌德、貝多芬、達文西……他們擔當的最大的“象徵性”,而尚有中的、小的、乃至微型的,都得由上帝的選民來一一擔當。當聽到的什麼“一代宗師”,實在也是含糊其詞,“一代”又在哪裡。如果“一代”不景氣,豈非有辱宗師,我所目睹的,有以教我的某幾位前輩先驅,是在於他們各有象徵性,不同時不同地,他擔當過大小不等的象徵,使我們這種二十歲左右的藝術初征者,能夠心安地走自己的藝術的路。海外人、局外人、門外人是難於理解我們當年的處境,且不說走頭無門,就是日常的悶鬱,已夠淹黴一棵稚嫩的苗子,但既然看到了長者的人和畫,人如其畫畫如其人,勇氣信心油然而起,一切顯得自然了,必然了,盎然凜然昂昂然了——環顧長方型的畫室,壁面全蒙三夾板,取木質本色,近頂處有幾塊斜豎的磨砂玻璃,內安乳白燈泡,書桌巨大,兩側置落地長杆照射燈,紙是宣紙,顏料是水粉,在那時,以繪廣告用的水粉色和合墨汁畫的在宣紙上,乃是首創,兼水墨水彩之清靈,油彩粉彩之濃郁,學生們驚悅讚歎,以為是一條新徑。而且老師很風趣,善於應和孩子們的傻氣,不時縱聲大笑,添幾句即景點題的正經俏皮話,他語調輕,笑聲響,這是好的。如果語響,笑輕,那就不好了。書桌下一方氈,圖案是孔雀開屏,夜晚,四野肅靜,但聞風吹樹枝,踏在孔雀頭上,據說常常畫到天明。


我們好像是五六個人,畫室不小,已鬧盈盈地,又吃點心了,以藍花粗瓷大碗盛來,是湯圓抑年糕就記不真,其實我一直處於昏瞀狀態中,又要看畫,又要看畫家,又要說話,又要品味環境,平時過的是單調枯索的日子,突然羼入顏色音響形象的遊渦中,流動太快,應接不暇,既願意這樣無休無止地進行下去,又希望早些脫出氛圍,由我獨自走在秋風蕭瑟的西湖白堤上。

一個人的青年時期,總有幾段難忘的時刻餘韻終生。自從那個下午之後,我沒有再去林先生家,西班牙有位文學家叫阿左林,他有一篇散文,《阿左林是古怪的》,我或許更古怪,別的同學、朋友都時常去玉泉那邊的淺灰色別墅做客,來邀我同行,我說“不想去”,“為什麼不去”“沒什麼”,“林先生說你是畫家,更象是詩人”,“……”,“去吧”,“我不是畫家更不是詩人”——真的從此沒有去,有時途徑那玉泉路邊的圍牆,望望裡面淺灰的二層樓,下午,灰米黃疏鬆的粗絨線套衫,法蘭西小帽,菸斗……



上海

一九五一年我們這幾個年輕人,有的輟學,有的辭職,都從杭州轉到上海了,在當時,誠是古怪行徑,由於受不了那些集體主義的“規章”、“制度”,甘願流浪謀生,以為上海不同於杭州,或者還可以容許我們闖蕩。

林先生在杭州,來信說他尚稱安好,一邊嚼花生糖、胡桃,一邊畫,畫到早晨是常有的事,信寫得很長,很仔細,字跡極真樸,不按中國書法碑帖的牌理,卻字字有美感,蒼勁姿媚自成風調,其實是一種經久淬鍊的孩子氣,他在信上說:

“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裡,偉大的時代一個一個過去了,我依然不動。”

林風眠先生擔任國立藝專時,校風開明,學術自由,真正體現了蔡元培先生的教育方針與美育主張,兼容幷包,博大精深,至少曾經是一個目標,一個理想。林先生無黨無派,卓然獨立,九十餘年如一日,這種範例在西方社會,自非罕見,而在中國大陸,卻是難能可貴,唯其難能,尤為可貴,試看當年多少畫家,有閒幫閒,有凶幫凶,損人利己,不利己也要損人——那麼,林風眠先生真的像斯芬克士,坐在紅色風暴的文化沙漠裡,靜看自命偉大的時代一個一個過去,他日夜作畫不止,這是他的創作的黃金期的正式開始。

似乎因為意識到有林先生在那裡畫畫,我們暫時不畫也毋庸著急,便一心去打工,醫學掛圖、舞臺佈景、臨時代課,有什麼做什麼,市內房租貴,借宿在郊外,吃路邊攤,自備胡椒粉也算是一種闊氣。如果寫信給林先生,怕檢查,便稱“媽媽,你好”,夾入許多小市民的兒女家常話,也不乏雙關、暗語,反正先生大智慧,都能體會得出的,其實這些年輕人一點也不“反動”,毫無機密可言,都只為政治環境萬分敏感,萬一發生誤會,對先生有所不利。
好像也沒有多久,不動的斯芬克士被動了,林先生在杭州藝專受排擠的現象由隱而顯,由緩而劇,後來他還表演給我看,“學生見我走路,都這樣,這樣,把身子貼到牆邊,就像我帶著瘟疫病菌……”先生畢竟諳通時務世故,西湖雖好,玉泉的老家已非久安之地,再留戀,是大不智,便悄然辭職,也到上海來了——姑且舉一個事例,便可明瞭那時光景的杭州藝專的“大好形勢”——所謂“文藝為工農兵”乃是總的創作方向,而藝專是個學習機構,在技術上方法上有所借鑑與西方,實為平常正常,但是不,希臘羅馬雕像一概廢了,印象派、野獸派、立體主義、表現主義……這些畫冊都禁看,實寫的,文藝復興大師的畫和雕刻的印刷品可以翻翻吧,開大會時,領導人做講話,徹底批判西方資產階級藝術,口號:“文藝復興滾出去!”——好了,意大利文藝復興三傑也要遭驅逐,我等小子早走一步還算是機靈識相的,而斯芬克士先生也算走得及時,我們心裡清楚,林先生的“動”,是為了保持他的“不動”。
1929潘天壽與 林風眠 等

林先生離杭遷滬的決策乃英明之舉,從那時始,直到“文革”前夕,是他的繪畫創作黃金時期的巔峰階段,他擺脫了教務牽累,不必上班開會學習受“批判與自我批評”的折磨,久處樊籠,忽得自在,總是生機勃勃,創作欲空前旺盛。

我還是阿左林脾氣,古怪的,去拜訪一次,就長時不登門,待到被迫脅:“邀你三次了。再不去林先生會生氣的。”我一笑,立刻就跟著走。

南昌路,以前屬於法租界,林先生的寓所是幢法式樓房,前鄰法文協會,後接法國公園,那一代的行道樹,上海人叫做法國梧桐,其實是楓科,因為枝幹光淨,又佈滿法租界,想當然地定名法國梧桐了。從路對面,可以望見二樓客廳的窗,帷幔長垂,暗無燈光,過路按了門鈴,林先生必是從畫室轉入客廳,在幔縫間俯察來者是誰,不欲接見,就闃無動靜,有約,或願晤,便親自下樓,到小天井時已說笑稱呼——這是從前法國僑民的住宅,樓梯暗暗,扶欄木質堅緻,上下交接的折角處,立著一雙馬靴,皮質精良款式優雅,幾次想知道這是誰的,後來我自己解答,是從前的屋主剩下的,放在三角小平面上很恰當,有氣氛,林先生就不去動它,日久蒙塵,更古趣。

“茶?還是酒?”

一到畫室坐定,林先生慣於這樣問,我擇其一,從不說一個“隨便”,如果我問客人,也願他有所指定——五十年代的中國大陸,所謂“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能一坐下來就得到主人親手倒給你的一杯萊姆或白蘭地,感到分外瑰美,真是愚不可及了。酒、茶、言、笑,有時去附近的川菜館“潔而精”共餐,最快樂的當然是看林先生的新作,一位畫家,必定是一位批評家,創作的過程原系批評的過程,尤其畫到中途,這位批評家岸然登場,直道最後畫完,他還理所當然地逗留不去,至此,畫家退開,畫裝框,上牆,畫家成為觀眾之一。除了這種態度,還可另有態度:當別人看他的畫時,他在旁看別人的表情(面部的、肢體的),聽別人說話(無論是貶是褒是理解是誤解),那時,他等於借了別人的眼光來看自己的話,憑藉別人的心智來掂估自己的精神產物——林先生之喜歡我們看他的畫,說他的畫,大致由於上述的緣故,他叼著菸斗,雙臂交疊在胸前,微微笑,時而大笑。畫平攤在客廳的地毯上,我們站著,彎腰俯視,林先生立於對面,他看到自己的畫是倒向的,他在看我們,我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於畫面,沒意識到畫家在借用觀者的眼,甚至心,我意識到,也不多想,似乎想是不敬的,不禮貌,僅僅覺得一個畫家最歡樂的時刻,大概便是這樣的時刻,而這樣的時刻也是輪流獲得的,當我以自己的畫求教於林先生,我也偷借了他的法眼,評騭了自己的作品。在畫家的一生中,這樣的歡樂時刻終究是嫌少不嫌多。

他給人看畫是分類的,亦可謂分等的,猜度你的傾向性,拿出你所特別喜好的,此為分類,他不願將自己鍾愛的作品給鑑賞力不夠格的人看,此為分等——單論這種態度和方式,我就衷心認同,何況總有辦法誘得先生將祕藏在隱僻處的靈感之作,親自一一打開(那是指五十年代上葉,在滬地所作的畫),大約一百來幅,67×67 cm,宣紙、水墨粉彩。最好的是“靜物”,一隻瓶、一片布,兩三果子,簡無可簡,調子暗,色彩卻變化多端,蘊藉在灰黑之中,統體素淨,用色用得如此貞潔,沒有在別家的畫上見過,而且是大塊面平塗的,肌理微妙,處處有生命悸動,形成最輕極限的戲劇性,那些被作為素材的瓶罐杯盞,都不再是實物的映象,純粹昇華這畫家的觀念的假託,所以畫面上一味稚氣拙怒,整體效應卻剔透空明——每當我看到這些“靜物”,想到這些個“靜物”,無不心凝神釋,為林先生慶賀,他得到了傑作,沒有人曾經畫到過那麼靜,而過循著這條幽徑,再要畫,似乎也是不可能的。


另一類是“風景”,往往是中國江南的庭院,中間幾椽平屋,周圍草木扶疏。草是閒草,甚至蒿萊蕪雜,本也不分科別。不擇姿態,滿幅信筆亂塗,這種熟練後的生澀,嚴謹中率性,興高采烈,卻有一種恬漠衝酥的逸樂,沁人心脾,兒童畫的天真是先天之真,畫家參透原來,控制筆墨,隨意揮灑,是後天之真,一草一木,魅力四起,而且,中國古代畫家是以墨代色的,林先生是以色代墨,筆法又完全脫出前人窠臼。這類“風景”的組合要素機位豐盈,佈局是中國山水的三點透視,人形是明清服飾的侍女,有木偶、皮影趣味,大量的線是從瓷畫漆畫上得來的飄俏流利,於是,整體對待一幅畫時,富有現代設計裝飾性,那是指快樂主義享受程度上的視覺饗宴。

其他如蘆雁、貓頭鷹、小鳥、鷺鷥、裸女、京劇越劇人物,風格也強烈得一望而知出於林風眠筆下,而(與?)其他的“靜物”、“風景”中的傑作相較,就顯得次要了。林先生受西方繪畫的陶冶影響,或可列為從印象派到立體主義這一段史程有所淵源,我曾問過:為何不再超前探索,他回答:“我畫我懂得的,不懂,我不畫。”這當然是誠實,衝謙自牧,珍貴的美德。我在看了他的某幾幅偏重形勢結構的畫後,又曾問過:何不索性進入“抽象”,他希望我寫一篇關於現代抽象主義的論說。雖然都只是輕快的言笑,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籌思這樣的一篇文章,但時已不及——大難臨頭,從此沒有見面的緣分了。


一九六六年開始不久,便傳來噩耗,林先生被拘留於上海市警察局第一看守所,按滬人常識,凡重大政治犯,都是羈押在第一看守所的,這時候我們幾個學生亦各有困境險境,終於先後入獄,直到運動後期,我才知道,林先生的最好最有代表的畫,都毀滅了——是畫家親手毀滅了它們。


海外人士一定會詫異,紙本的未經裝裱成軸的畫,等於是張薄紙,一百張一千張,也有地方可以匿藏,只有親身經歷過那一段浩劫的受難者,才知道那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紅衛兵、造反派輪番搜查抄,手段之橫蠻潑辣,方法之刁鑽精到,卻是史無前例,牆壁鑿破,地板撬開,瓦片翻身,連桌上的一盆菜也倒出來用筷子爬撥,是否有罪證混在菜裡,要想保存一幅畫都不可能,何況十幅百幅,海外人士雖然看過很多關於那時的史料,知識分子如何關入牛棚,強迫勞動,藝術家如何受盡侮辱,精神失常,但難於想象一個畫家會輪到不得不親手毀掉自己畢生心血的結晶,這比消滅自己的肉體更其慘痛酷烈,因為“自殺”是一種選擇,放棄生命萬事皆休也可說得到了解脫,而當一個畫家正處於成熟期,創作欲如火如荼,前景無限輝煌,突然,他的畫即是他的罪,要生存,必得將畫毀去——人人都是第一次遇到1966年,中國的歷史經驗是秦朝的焚書坑儒,明清的文字獄,西洋的歷史經驗是中世紀的宗教裁判庭,二次大戰德國法西斯,這些過時的平乏的常識,根本不能應付此時的險惡暴亂,愈想愈覺得這些畫必定會致自己以死命,本來林先生在家中畫,晚上畫,外界不明底細,到了這個舉國瘋狂的時刻,破四舊,清算洋人古人,打到反動學術權威,有海外關係的,叫做“裡通外國”,間諜特務,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代理人,林先生的畫,單是一張,就可以羅織多種罪名,我以自身的體會,完全理解林先生當時恐懼心理的壓力……在這樣的時空中,再看看自己的畫,如果暴露在紅衛兵造反隊的面前……

畫在人亡
人畫俱亡
畫亡人在

三種可能,必須立即作出判斷而定抉擇,第一種其實就是第二種,人因畫死,畫不會留下來,所以,什麼“只求畫能保存,寧顧犧牲性命”,此種迂腐之見是自欺而已,當時也會驀然記起中國古諺:“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之手”(林先生辭教授之職而退隱申江,庶幾不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訓),唯有放棄畫,減輕罪名,人才有望活下來,才符合為藝術殉道的精髓,林先生當時的決策,不外乎上述的原委,他說得簡明:“只要人活著,還可以再畫。”——這是明智的,大無畏的,藝術家下了最沉痛最激烈的狠心,他獨自在南昌路寓所的浴室裡,用火,用水,燒燬和沖走了十年十五年累積下來的傑作,在中外古今的美術史上,沒有比這件故實更悲催的例子,而悲慘的事,還在後面……

林先生就是在這樣自殺畫作之後,還是被關入看守所(比監獄更壞的地方),飢餓、昏悶、酷熱、嚴寒,一分鐘也難忍受,他忍受了四年,足見林先生的意志之強,耐力之深,堅持以不死殉道,當他再回到南昌路寓所時,已近七十歲了,在寓所上,他一向是最勤勞的,畫禿的毛筆成捆成堆——稍事休養後,他便奮起作畫,力圖追復他所失去的累累碩果。

是命運?是年齡?是思維方式?是人情羈累?——也許都是,都不盡是,最終還得歸諸於藝術自身的森嚴律令:凡靈感之作,留則永存,去則不返。

以林風眠先生漫長一生的藝術勞作的全過程而論,六十歲前後可說是他個人的“壯年期”,八十、九十歲才是晚年,自從他到了香港以後,我衷心祝福他身心得以康復,優遊頤養於新天地,出新作品——據可考的記載,文士史家造兵燹火災而著作盡失的實例,不算太少,後來由本人憑記憶重寫而畢功者亦歷歷可指,那是因為中國的文字向來是成誦成吟的,容易一字不漏地背出來,況且敘述性的記錄員,資料性的搜纂,還可以有所摸索攀援,唯獨繪畫,非寫實的畫,即興式的畫,超越畫家自身的正常水準的畫,當時下筆若有神助,過後則鬼神不靈,無可奈何——是故劫後餘生的藝術家所能再盡的努力,在於捕捉新靈感,創造新作品,反之,牽縈於對過去的傑作的悼念,總是想著“以前我是怎樣的畫的”——自己模仿自己,自己拷貝自己,即使做到貌合,總歸落得神離,一片公式,一灘概念,模仿自己比模仿別人更不濟。“靈感”是無上矜貴的,只在清新的心智湍流處,它才偶爾輕輕掠過,它從不肯停棲於僵木枯枝上,“靈感”是最難邀請的,如梵樂希所吟詠,多少個夜晚的虔誠等待,一次青春怎夠用,必得期之於二度三度的青春。


之後,我只看到過林風眠先生在一九八零年間赴法國展覽的那一組畫,香港製作的,它們實在不足以表示畫家的原有水準。再之後,凡刊有林先生作品的雜誌、畫報、畫集,我總有仔細流觀,一次比一次散了,嚲了——藝術家達到爐火純青隨心所欲的大成境界,其“心”,是自己的不可更替的“心”,如果不純粹是自己的心,或者自己的心乏了,那麼隨性所欲的又是什麼呢。

《馬太福音》第二章第二十一節:“沒有人把新布縫在舊衣服上,恐怕所補上的新布帶壞了舊衣服,破的就更大了。”

《路加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節:“新酒必須裝在新皮袋裡……”

二十四節:“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喪失生命。凡願意喪失生命的,必得到生命。”

在經上已有箋註:“生命,或作靈魂。”如果引伸為“靈感”,也就不言而喻了。善意的誤解畢竟還是誤解,一枝牡丹,花已謝。人們以猶在之葉論不在之花,為這樣悲劇我將撼動無盡。我所曾經見過的林風眠先生的傑作,是從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這十年中的近百幅畫,其中之半數,曾被贊為:

像花一般的香
夜一般的深
死一般的靜
酒一般的醉人

這些畫,保存在時光的博物館中,愈逝愈遠。

本文收錄於臺版《溫莎墓園日記》,關於十年浩劫部分有刪節。


為什麼?木心為什麼能如此自信自覺的寫出這樣的文字?多年後你似乎明白,又無能完全領會。或許又二三十年後,這樣的話,會同二三十年前讀時,一樣新鮮,一樣驚動。

出 版 社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 作  者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
書系編號 : 113/第玖卷第伍期 頁  數 : 240頁
圖書規格 : 平裝.黑白+彩色.21x28cm 出版日期 : 2013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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