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8日 星期六

張愛玲 ,夏志清,宋淇

Hanching Chung 終於確認:我當初讀夏先生寫英國名人的婚外情史的心理背景之猜測。
【原配的報復】
今天聯副刊登夏志清的太太王洞為《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一》所寫序文,不免想到夏志清生前出版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張愛玲畢竟是張愛玲,三十餘年通信,夏累積118封,內容如王德威跋中所寫「她寫信的姿態是矜持的,就算談自己的作品和充滿災難的生活,也帶有一種客觀語調,並不輕易露出底線。」
想從這本書挖甚麼張愛玲秘辛,絕無所獲,了不起只有一段張愛玲批評胡蘭成「講我的部分夾纏得奇怪,」「三十年不見,大家都老了——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復,因為(他)寫過許多信來我沒回信。」
這段也算不上八卦,張愛玲已經用《小團圓》寫盡了胡蘭成,即使這本書張愛玲生前無意披露,胡蘭成在張迷眼中已經鐵板釘釘。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整體觀感,張愛玲對夏志清保持淡漠、疏遠的距離,問候也很客套,甚至夏志清拿張愛玲與後起的蔣曉雲並比,也招張的不悅。張主動寫信給夏一定是有事相求。張對夏的關係只能說表面化。
這本書信集有看頭,或說反客為主的是夏志清的「按語」,以第44封的三頁(比原信多一頁)附語最聳人聽聞,夏志清自道與陳若曦、於梨華、某編輯的戀情,還把黃春明扯入。他直指陳若曦在《堅持、無悔——七十自述》「原配(夏志清前妻)不滿丈夫喜歡中國女生,發現他和王洞戀愛了,和人私奔並鐵了心離婚。」筆鋒一轉,夏志清說起與陳若曦前後兩段情,批評陳若曦的書對此隻字未提「卻借我與某編輯的一段情,對我的前妻及王洞加以人身攻擊,也醜化我。」
夏志清詳列六點,每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學者會如此不諱私隱而訴諸大眾。他並且自曝秘辛「有一次我去加州演講,預備在三藩市與秀美妹(陳若曦本名秀美)幽會,可惜被王洞發現沒去成,之後陳若曦寫信給我說,她不是一人去接機而是戴了黃春明來。」
按語落落長,夏志清自道他婚後的情人就是陳若曦、於梨華與某編輯。「其實我是很規矩的,女人不主動,我是不會去追的,現在這兩位小說家不念我曾幫過她們忙,反用真名或話名來醜化我及我的妻子。當年偷了人家的丈夫,現在又昧了良心,給這丈夫的妻子抹黑。」讀完這些段落的人可能錯覺是在看壹週刊。
很多人讀這封信的按語,都不相信是夏志清寫的,並且書信集編輯過程,他臥病在床。但夏本人在序文說明第103封之前都是他寫的按語,之後才由王洞接手。
這段公案由中國的《時代周報》2013年春天專訪夏志清、王洞解答了。王洞承認這段按語是她寫的。王洞說:「夏先生看了陳若曦的書很生氣,才把當年陳若曦怎樣引誘他,描繪出來,他要寫出來。可是他老了,哪有精神寫?我伺候他,沒時間替他寫,就在書裡澄清一下。」
  
陳若曦說王洞是夏志清婚姻破裂的第三者,王洞則說,夏志清前妻難以忍受他與兩位女作家的外遇而離去。不過夏志清已作古,他的風流史真相如何仍是羅生門。但原配的報復不可小覷,在這篇訪問中,王洞:「將來我會寫自傳的,這個事情不可以造謠的,夏先生保留了所有朋友的信,包括情書在內。」
 名人寫書信暗藏風險,由上述點滴就不由得更佩服張愛玲了。張愛玲一生孤獨清醒。她深知自己的名字將演繹流傳,因而寫信也不鬆手。她於1980年代與莊信正通信時明確表明「我的信發表沒關係,如果有聲明請不要告訴別人,須要塗抹的絕對看不見。」莊信正是仰慕的晚輩,夏志清對張愛玲有知遇之恩,張無法約束夏,這或許是張愛玲戒慎的因素之一。
網路圖片:夏志清、王洞
楊索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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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文學的前途台北:純文學19741-30

 回顧與前瞻
 文學革命
 1958年來中國大陸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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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優秀的小說家
 老殘遊記》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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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貴的重陽》----兼論中國近代小說之傳統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序
 ......




夏志清
  原籍江蘇吳縣,1921年出生於上海浦東。美國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曾任教美國密西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校。2006年7月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
  夏志清學貫中西,中英文著作皆極具分量,且影響深遠。著有《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國古典小說》等學術名作,文學評論集《愛情.社會.小說》、《文學的前途》、《人的文學》、《新文學的傳統》等。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作者:夏志清/編註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3年

目錄

【自序】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夏志清
一、華盛頓,一九六三年五月~六六年九月
二、俄亥俄州牛津,一九六六年十月~六七年三月
三、曼哈頓,一九六七年四月~六月
四、麻州康橋,一九六七年六月~六九年六月
五、加州柏克萊,一九六九年七月~七二年十月
六、洛杉磯,一九七二年十月~九四年五月
【代跋】「信」的倫理學      王德威
【附錄】妓女、士兵、窮小孩 ─布雷克名詩賞析   夏志清
發表紀錄

自序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 日在電話上聽到張愛玲去世的消息後,不出兩三天即為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趕寫了一篇文章〈超人才華,絕世悽涼:悼張愛玲〉,主要參考資料即是一九七○年以 來她所寄我的信件,現成放在我書房的公文櫃內,抽閱很方便。但張愛玲至遲在一九六一年三月收到我寄她的英文初版《中國現代小說史》後,即該同我通信了,某 一天我查看原先專存先父、先兄家信的四隻長盒,無意中發現其中一只早已改放了幾個文學界重要朋友的信件,張愛玲大部分六○年代的信件也在內,可惜沒有一九 六三年以前的信,可能因搬家被我丟棄。我自一九六二年六月,從匹茲堡遷居紐約以來,雖搬了兩次家,一次從六樓搬到二樓,另一次從一一五街搬到一一三街,所 有的書信文件都未遭遺失。一九六三年以來張愛玲所有給我的信件都可以按年月有系統地排列起來了。
  愛玲來信大部分找到之後,我當然也想起 了三十多年來我自己給她更多的信。她經常在信上抱怨搬家遺失東西之苦,因之初在《對照記》上看到了「三搬當一燒」這句名言,我對自己的信件究竟保存了幾封 更不敢樂觀。但人已不在,連我給她的信也覺得很珍貴,於是一九九六年秋我給了宋淇夫人鄺文美一封信,問候兩位的健康,順便也問及愛玲遺物裡有無我信札之 事。文美嫂體弱,不寫回信自在我意料之中。十二月四日我先後從蔡思果、高克毅二兄那裡聽到了悌芬兄去世的消息,除了在年卡上向文美嫂致唁以外,更不敢去驚 動她。但隔不久我即收到《聯合文學》總編初安民先生約稿的信,無論如何要在三月份這期書信專號上見到張愛玲給我的信。我想假如《聯文》讀者看到的,不只是 愛玲的書信,而是我同她的信札來往(correspondence),豈不是更有價值,讀起來也更有味道?因此在文美嫂最哀痛忙碌的期間,我不得不再去信 麻煩她,並托克毅兄在電話上為我說項。終於在正月三十日星期四下午我收到了文美嫂的航空快信和我的舊信十六封。星期五下午她還來電話問我有無收到了信件。 星期六又收到了她一封「扶病作覆」的航快信。文美嫂如此赤心待我,無以為報,只有好好寫篇悼念悌芬兄的文章給她看看,也留給世人作參考。遺憾的是,這篇悼 文至今尚未寫出,文美嫂亦已做古。
  在收到自己舊信之前,我已盡了一番努力,把所有愛玲寄給我的名片年卡和信札,憑其日期先後排出一個次 序來。愛玲長圓形的字跡,個個端莊,認清不難。但她有個壞習慣,即在信末只寫下某月某日而不記其年份。我自己也不好,多少年來書房裡只有一座四隻抽屜的公 文櫃,供保存信札之用。但六○年代以還,朋友與信札與年俱增而公文櫃容量不變,只好把舊信從個別檔案裡抽出,放在大信封內,另做處置。同時我也只好丟掉好 多信封以便容納新信。這對寫明年月日的信件,沒有關係,但我把愛玲的信封丟了一小半,實在是自添麻煩。有好幾封信,要做了好幾種周密的考慮後,才能決定其 年份。有時難免出錯,我曾把信件編號一○一誤作七十一,在《聯文》第二一三期,以信一○二又登一次。
  張愛玲的信大半寫在洋蔥紙 (onion paper)Onionskin上,隔了多少年,潔白如舊,折縫的地方也不會破裂。有些信則寫在以紙漿(pulp)為主要成份的劣紙上,色澤早已轉黃,折縫處黃色更深,且容 易破裂。有大志的讀者,最好從小養成用洋蔥紙或其他高級紙張寫信的習慣。說不定自己真會成了大名,連早年寫的信件也有可能流傳後世的。
   開始連載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時,我只有一○六封,後來又找到了十五封,連同以前少算的一封,該有一二二封。這是我在《聯文》第一五五期〈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五)〉的統計。南加大(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圖書館收藏張愛玲的手稿信件,由浦麗琳女士經手,我二○○七年將張愛玲的信,連同我的信十六封半,出讓給南加大。當時只覺得她的信 應該由大學圖書館保存,沒有想到不能借出,供讀者觀賞。影印時,少了四封。我曾把信一○一算了兩次,把給莊信正的信誤作是給我的,其餘兩封,即不知去向 了。一九六三~六九計四十六封;一九七○~七九計四十九封;一九八○~八九計十七封:一九九○~九四計六封,共一百一十八封。自八○年代起,她給我的信越 來越少,一九八五到一九八八年四月竟三年無信。看了她一九八八年四月六=日的信,才知她這些年,為搬家,看牙齒,疲於奔命「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才有收 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她身體每況愈下。重讀這些信令人心酸。
  張愛玲為了生活不得不做她不喜歡的事,教書,做研究非其所長。她不與人 接觸,只能寫她熟悉的事,她改寫《怨女》,《半生緣》都是說的老上海,揭露中國人的醜陋,不合美國人的胃口,得不到出版商的青睞。除了皇冠的稿費沒有固定 的收入,耽誤了看好醫生,將皮膚癢當作跳蚤侵蝕,屢次搬家,影響了她的創作力。真為她惋惜。
  張愛玲給我的信自一九九七年四月首次發表, 距今己逾十五年。現終於編集成書,感謝主編羅珊珊女士的敦促與內人王洞的協助。這些信件按時間排列,按發信的地址分成六組:一、華盛頓,一九六三年五月~ 六六年九月;二、俄亥俄州牛津,一九六六年十月~六七年三月;三、曼哈頓,一九六七年四月~六月; 四、麻州康橋,一九六七年六月~六九年六月;五、加州柏克萊,一九六九年七月~七二年十月;六、洛杉磯,一九七二年十月~九四年五月。書內張愛玲的信件, 信末括號內的年份都是我所加的。通常在每封信後面有我的按語,對信裡所載之事實及其背景做了些註解和說明,這些按語可短可長。當然有些信件是不需加按語 的。最近我因感冒住院三天,為了趕時間,第一○三封以後的信,按語為王洞所加。我的半封信H 1附在信三十七之後,宋淇夫人寄還我的十六封信,都是一九八五年以後寫的,也按日期編號,號碼前加以H,標明是我給張愛玲的信。自信一○七後,附在相關的 來信後面。希望這些信有助於解讀張愛玲。
  對張愛玲旅美生活不太熟悉的讀者可參閱司馬新的《張愛玲與賴雅》(簡稱《張賴》,大地出版社,一九九六)。
夏志清

內容連載

1

〔明信片〕

稿尚未改完,下月初想仍在紐約,當儘早寄上。一再耽延,乞諒。祝


E.五月十九(一六六三)

2

志清:

近來可好?我這些時都沒有寫信來,因為一直在忙着改這小說,上星期總算寄出,大概日內該收到了。寄出後又發現些錯誤,這裡附上兩頁,代替原來的 53、54頁。至於為什麼需要大改特改,我想一個原因是一九四九年曾改編電影,因共黨來滬未拍成,留下些電影劇本的成分未經消化。英文本來是在紐英倫鄉間 寫的,與從前的環境距離太遠,影響很壞,不像在大城市裡蹲在家裡,住在哪裡也沒有多大分別。你說也許應當先在雜誌上發表,恐怕風格相近的雜誌難找。「星期 六晚報」的小說似乎不是公式化就是名作家的。「Esquire」新文藝腔極重,小型雜誌也是文藝氣氛較明顯。以前的代理人沒試過雜誌,大出版公司全都試 過,Random House是Hiram Haydn看過。我覺得在這階段或者還是先給你認識的批評家與編輯看看,不過當然等你看過之後再看着辦,也不必隨時告訴我。事實是在改寫中,因為要給你過 目,你曾經賞識《金鎖記》的,已經給了我一點insight,看出許多毛病,使我非常感激。我喜歡收到信,自己都寫慣一兩行的明信片,恐怕令兄不會高興跟 我通信,但是我希望你們倆不論有什麼作品都寄一份給我看看。我對翻譯很有興趣,預備在Joint Publications Research Service領點政治性的東西來譯,但是他們根據學位給錢,而我連大學都沒讀完。有個Joint Committee on Contemporary China,貴校的Prof. Doak Barnett & Prof. C. Martin Wilbur都在裡面,不知道他們找人翻譯是不是也分等級?得便能不能替我打聽打聽?這是不急之務,請不要特爲抽空給我寫信。我月底搬家,地址是

1315 C Street SE, Apt. 22

電話仍是547-1552。祝

安好,前一向Harlem出事我擔心是不是離你們這裡很近。

愛玲九月廿五(一九六三)

【按語】

第一封信是張明片,寄我哥大校址。一九六五年六月開始,所有他的信件才改寄我的公寓地址。明片寄自Apt. 207, 105 6th St. , S.E. , Washington, D.C.。一九六二年三月張愛玲從香港回來,即搬進她丈夫賴雅(Ferdinand Reyher),同年正月即以找到的這個公寓。第二封信上說,她將於一九六三年九月底搬進同城 Apt. 22, 1315 C St, S.E.。一九六七年張愛玲搬居麻州康橋後,曾寄我一份三頁的履歷表。上面寫到她於同年十一月才搬出第六街那個公寓而遷入Apt. 22, 1335 13th St, S.E.。細查這兩個喬遷後的住址,只有公寓號碼是一樣的。不出兩三年,張愛玲竟把華府舊居的街道也記錯,實在不易置信。十一月搬家之說想也是誤記。

張愛玲在第六街那個公寓住了將近兩年,五月十九日那張明片一九六二年寄出也並非不可能。但明片上提到的那篇改稿也即是第二封信上她謂已寄給我審閱 的那部英文小說稿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此稿脫胎於〈金鎖記〉,原題Pink Tears(粉淚),一九五六年她居留麥道偉文藝營(Macdowell Colony)期間,即在專心寫作這部小型的長篇小說了。一九五七年初,《粉淚》可能已經完稿,但根據司馬新的記載,出版她第一本英文小說《秧歌》的 Scribners公司,卻「不準備選用她的第二部小說,即《粉淚》。這個消息對她當然是個不小的打擊。」(《張賴》頁一一五)因之有好多年她把《粉淚》 拋在一旁,從事其他的編譯寫作計畫。香港回來後,她決定把《粉淚》改寫成《北地胭脂》,一九六七年終於由倫敦Cassell書局出版。

大家都知道,《北地胭脂》的中文本即是《怨女》。愛玲自己分析《粉淚》失敗,一因「英文本是在紐英倫鄉間寫的,與從前的環境距離太遠,影響很 壞」。二是因為一九四九年愛玲曾把〈金鎖記〉改編電影,片雖未拍成,「留下些電影劇本的成分未經消化」。要好好研究〈金鎖記〉轉成《怨女》的經過,那部電 影劇本假如還能找到,應該受到我們的重視。

愛玲要我把《北地胭脂》稿找幾個「批評家與編輯看看」。除了哥大幾位教授外,紐約的名批評家和編輯我實在一個也不認識。後來愛玲信上指名要我找同 系教授Donald Keene,只好硬了頭皮請他把書稿加以審閱,但他的反應並不太好。早在五、六○年代,美國學人間譯介古今日本文學的,Keene即已推為第一功臣。他居 然看了《北地胭脂》稿,也算是我天大的面子。Keene二○一二入日籍,定居日本。

賴雅身體越來越壞,每月只領到社會福利金五十二元,連付房租都不夠。愛玲在改寫小說期間,電影劇本也不寫了,只好靠翻譯工作來維持生活。為此她在 信上問及Doak Barnett、C. Martin Wilbur這兩位哥大教授。後者中文名字叫韋慕庭,一直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保持了友善的關係,一九九七年去世。Barnett耶魯大學畢業,一九 四七取得該校國際關係碩士,曾寫過不少報導中共政治的書,一九六九即離開哥大,到華府著名的研究機構Brookings Institution去工作。一九九九因肺癌去世。 
3


夏先生:

上次匆匆一面,您一口答應幫忙,使我感愧萬分。英文金鎖記我這裡只有一份模糊的copy,向代理人處取回原稿很費周折,迄今還未收到,拿到了還有 幾頁需要重打,不然可以請您直接到她辦公室去拿,同在紐約,省得寄來寄去費時間。這兩天我也正在擔心耽擱太久,等您拿去給人看,已經都避暑去了。昨天聽高 先生給您帶口信,真是從何說起,怎麼會懷疑您的誠意,都怪我沒早寫信來解釋耽延的原故,實在內疚。令兄是否仍在西岸,通信時望代問候。我因為您二位都像是 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感慨太深,只想避免這心理上的重負,急不擇題地找着陳教授講西遊記,自己也覺得可笑。金鎖記已經收到稍加整理就寄來,許多改動的地方也 許您不贊成,看過後希望儘管告訴我。祝

闔宅安好

Eileen四月廿三(一九六四)

【按語】

「上次匆匆一面」即指同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愛玲同高克毅、陳世驤、我們兄弟在華府Market Inn喝香檳酒的那一次。飲酒之前,我和先兄已在亞洲學會的年會上宣讀了講《西遊記》、《西遊補》的兩篇論文。陳世驤為該場小組會議的主席,故連愛玲都有興趣同他講《西遊記》。

張函1、2即已提到了改寫〈金鎖記〉的英文稿。對我來說,「英文金鎖記」並非news,不會急着要去看它的。想來愛玲要我把她的文稿「拿去給人 看」,我「一口答應幫忙」,卻不見她把文稿寄我。我性急,即托克毅兄「帶口信」,這反把愛玲急壞了,改口稱我為「夏先生」一百一拾八封信中,如此稱我的只 此一封。

4

〔明信片〕

稿已收到,方整理中,發現多處需刪改重打,下週當可寄奉,恐已值暑假,擬寄府上。祝
安好

E. 五月十一(一九六四)

5

志清:

收到你的信後,因為要找Knopf等三家編輯名字,剛搬家後找東西很難,這兩天又在忙着看牙醫生,前一向有些積壓的工作也要趕着做,所以耽擱了這 些天,結果找到五封都不是,明知無益,附寄給你看看。較早的一批存在New Hampshire一時無法查。Knopf我記得是這些退稿信裡最憤激的一封,大意是:「所有的人物都令人起反感。如果過去的中國是這樣,豈不連共產黨都 成了救星。我們曾經出過幾部日本小說,都是微妙的,不像這樣squalid。我倒覺得好奇,如果這小說有人出版,不知道批評家怎麼說。」我忘了是誰具名, 總之不是個副編輯。那是一九五七,這小說那時候叫「Pink Tears」。雖然他們曾經改組,我想除非Mr. Keene感到興趣,不必再拿去了。共黨一點我曾當面告訴你,與另一家Norton不約而同。此間的大出版公司,原來的經紀人全都送去過。Grove與 New Directions也在內。Partisan,Kenyon Review我非常重視,不過覺得他們不會要。如揀一章有地方色彩的試試,就叫「Shanghai」。中篇小說一次登不完,恐也難賣。「金鎖記」原文不在 手邊,但是九年前開始改寫前曾經考慮翻譯它,覺得無從着手,因為是多年前寫的,看法不同,勉強不來。如果你的兩位同事無能為力,雜誌上也賣不掉,日本還有 一家Tuttle,與Keene是否有關?此外只好試試英國,如果你那邊沒有熟人,我自己寄去也行。反正由你經手一天,請儘管自由處置,我們完全業務化好 嗎?我在香港翻譯翻得很上勁,在此地卻不值得,你說得有理。夜深不多寫了,如找到那三家編輯的名字會再寫信來。缺少information使你更棘手,真 對不起。

愛玲十月十六(一九六四)

【按語】

要瞭解為什麼當年張愛玲在美國不吃香,此信是個很重要的文獻。《北地胭脂》後來終於在英國出版,可說簡直沒有一點反應。

Partisan Review是紐約的一份老牌文藝季刊,原先左傾,後來轉為反蘇聯知識分子的喉舌。先兄早於一九五五年即有一篇小說〈The Jesuit’s Tale〉(侯健譯〈耶穌會教士的故事〉見《夏濟安選集》)在該刊發表。

Tuttle這家書局專印與日本有關的書籍,包括日本文學英譯在內。在六○年代,與東亞有關的英文刊物上常見它的廣告。 
6
 志清:

收到你的信的時候我正患感冒,不然馬上會回信,因為實在過意不去,你幫別人的忙反而覺得guilty。我本來也顧慮到這一點,所以那天托你的時候 曾經說,我唯一的條件是如果碰釘子你不要覺得難受。Mr. Keene在百忙中抽出許多時間來看稿子與寫這封長信,當然是看你份上,我在這裡附了封信謝他。小說頁數少與小打字機有關,否則大概有三百頁上下。請人 endorse,中國人讚中國人他們不相信的。賣給雜誌先要有出版商感到興趣,正如你所說。我一向有個感覺,對東方特別喜愛的人,他們所喜歡的往往正是我 想拆穿的。Tuttle或者也不是例外,還事先試過英國再說。得便就請你寄給我,不要掛號保險等等。這次我費了幾個月的功夫改它,在我是還了自己一筆債, 非常感激你給我的impetus,這是真話。Mr. McCarthy一直關心我的寫作,這些年來給了我很大的精神上的支持,你也已經給了我很多,我也不再道謝,你也千萬不要抱歉,更使我不安。我很高興你替 我問過Prof. Wilbur。我喜歡翻譯也是因為是機械化的工作,不妨礙寫作,但是情形不同,連香港現在也和我從前在那裡譯書的時候兩樣。近來我生活很安靜,想把寫了一 小半的長篇寫完它。另外有幾個短篇小說遲早要寫。至於它們的出路,只好走着瞧。過天再談,希望你這一向一切都好。

愛玲十一月廿一夜(一九六四)

【按語】

重讀真情流露的六四年5、6二信,感慨很多。愛玲所謂「對東方特別喜愛的人,他們所喜歡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其實我在哥大教書何嘗不是如此, 想盡可能多拆穿些傳統中國的東洋鏡。但我勢孤力單,有什麼用?不僅新儒家是熱門,到了二十世紀末年,好像任何宗教的勢力都在膨脹,五四時期所提倡的那種批 判精神倒反而算是過時的了。

7

志清:

你近來可好?我正在把那篇小說譯成中文,一改成原本的語言就可以看出許多地方「不是那麼回事」,只好又改,Donald Keene所說的不清楚的地方當然也在內。譯完後預備把英文原稿再擱幾個月再譯回來重打,距離遠些可以看的清楚一點。費許多手腳,都是 an exercise in futility,但是又不能不這樣做。我遲早總要寄到英國去,以前因為經紀人嫌版稅少一直不肯送去,現在暫時也是談不到,以後有什麼發展再跟你商量。上 次收到宋家的信知道Stephen好些了。今天陰曆元旦開筆寫信給你,順便祝你一年諸事順遂,寫信給令兄的時候請帶問候。

愛玲二月二日(一九六五)

【按語】

愛玲陰曆元旦寫信給我,想來聖誕節他未寄年卡。到了一九六四年,賴雅想已便溺失禁,癱瘓在床,因之家裡的「氣氛陰沉而壓抑」(《張賴》頁一六 八),愛玲更無心同好友通信,只是那些信件同一九六一~六三年的其他信件,想都藏在一處,一時找不到而已。她托我找Keene,我把他的反應轉達,就得憑 書信來往。愛玲從不來電話,但我明切記得他的女經紀人在美國找不到一家書局肯出《北地胭脂》,更不願把書稿交給英國書商出版,想原是從他信上看來的。

宋淇原名宋奇,字悌芬,英文名字為Stephen C. Soong,筆名林以亮。老友給他信都稱他為Stephen,後來的信上大多直稱宋奇,再改稱「宋淇」。

8

志清:

我很早聽見令兄的噩耗,非常震動,那天匆匆一面,如在目前,也記得你們倆同飛紐約的話。在他這年紀,實在使我覺得人生一切無定,從來還沒有這樣切 實的感到。Stephen信上也說他百忙中答應譯書,不知道是否給他添病,因此耿耿。我這些時也就在忙着譯那本書,今天剛寄出。一直想寫信給你,也是覺得 無話可說,所以遲到今天。你在這一切之間還在替我想辦法,待人實在熱心。托蔣彝的事,我覺得不必問他了,Norton不會有興趣的,他只忙着自己也是常 情,在國人尤其是意中事。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要你隨時替我留神就是了。明年印第安那開會,原則上我當然願意去,不過我向來得到人的幫助總是文字上來 的,單靠個性從來沒用,這是實話。似乎總應當做點成績出來才行,和你們講學的又情形不同。我住在華盛頓完全是accident,不過現在搬了個便宜而很喜 歡的房子,所以不想再搬。固定收入是從來沒有過。托你的那部小說改寫不是為了能不能出版的問題,因為改了之後也不一定有人要,不過總要自己這一關先通過。 現在中文本就快寫完了,如果出單行本一定第一個寄給你看。近來我特別感到時間消逝之快,寒絲絲的。這封信耽擱的太久,明天儘早寄出──其實這時候寫着已經 天亮了。高先生近來沒看見,麥卡塞也調到南越去了。「文星」的紀念號你手邊如果有就寄一本給我,不然我下次到Library of Congress中文部,他們大概有。



安好

愛玲六月十六晨(一九六五)
語】

先兄濟安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在加州柏克萊中風不治而亡。朋友弔唁的信我看到很多,愛玲這封寄出已在六月中旬,可說是很遲的了。但讀來極為感 人,尤其「近來我特別感到時間消逝之快,寒絲絲的」那一句,極有張味。在濟安的遺物裡我只找到了愛玲一九五七年初給他的一封郵簡和同年年底的一張年卡。郵 簡上她特別提到了《文學雜誌》將刊出的一篇文章:「聽說貴刊將載令弟的〈張愛玲論〉,我自己反省了一下過去的工作,自己先覺得慚愧。」先兄也在同年正月號 《文學雜誌》上刊登了她的小說〈五四遺事〉。但二人僅有的一次見面則在一九六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星期六那天下午。克毅兄(信裡的「高先生」)作東,地點在福 華Market Inn這家小館子。 麻煩了Keene教授,我還想去托蔣彝,正如愛玲所言,我「待人實在熱心」。我同蔣彝同一辦公室十多年,一向關係很好。後來他一意親共,故意同我疏遠,我 也不去理他了。他寫了一系列啞行者(The Silent Traveller)詩畫遊記,強調傳統式的中國情趣和幽默。退休後寫了一冊《重訪祖國》(China Revisited, 1977),卻搖身一變為中共宣傳員,大罵英美帝國主義,書格甚低,銷路想來也很慘。但蔣彝的美國出版商諾登公司(W. W. Norton)我卻很喜歡,出的書也相當精,所以有意請蔣彝把《北地胭脂》推薦給諾登。

麥卡賽(Richard McCarthy,也稱Dick McCarthy)是位深愛中國文藝、東亞文藝的美國文化官員。受惠者除了張愛玲外,還有聶華苓、陳若曦等名作家。台北《文星月刊》第十六卷第一期(一九六五)爲先兄出了個專輯,載有拙文〈亡兄濟安雜憶〉。

9

志清:

這一向天天惦記着要寫信給你,但是說來荒唐,「北地胭脂」(現在叫「怨女」)的中文本直到現在剛搞完,所以一直定不下心來寫信。什麼時候能把英文 本譯好打好,也講不定,機械化的工作應當快些。近來時刻覺得時間過去之快,成為經常的精神上的壓迫。「現代文學」你們兄弟倆信特別有興趣,過天還想再看一 遍。裡面提到「海上花」,這本書我一直最喜歡,老有個志願把它譯成英文,可是這一類的工作往哪兒去找?除非自己寫的東西有點名。所以我找到副業永遠是個 vicious circle,能夠寫作為生又不必找副業了。想幫我打破這vicious circle的寥寥幾個人是我最感激的,因為我知道這問題之難。聶華苓的名字我常常聽見的,「失去的金鈴子」是不是指那種蟲?(Houghton Mifflin早已試過的。)得便請替我謝謝她轉「鐵漿」給我,我另外寫張明信片去謝作者。印第安那來了封信講明年開會的事,我今天剛回信,真有點不好意 思,像個只說不寫的作者。過天再談,希望你這一向好。

愛玲十月卅一(一九六五)

【按語】

先兄去世後,白先勇在《現代文學》第二十五期(一九六四年七月)上出了一個「夏濟安先生紀念專輯」。我重讀先兄舊信,特為此輯彙集了一篇〈夏濟安 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愛玲在信上提到「你們兄弟倆的信」,其實該篇所錄的都是濟安一人的信。有一封談到了《海上花》,因為此書少有人提起,愛玲顯然大為 激動,直承「這本書我一直最喜歡,老有個志願把它譯成英文」。我的回信見不到,但想來鼓勵她不要氣餒,向某些基金會,大學研究機構申請一筆錢翻譯中國名着 還不算太困難。兩年之後,愛玲能請到一筆獎金去翻譯《海上花》,我想同這次通信有些關係的。

《失去的金鈴子》是聶華苓的一部小說。愛玲囑我向她道謝的事,我一點也沒有印象了。Houghton Mifflin是波士頓一家老牌書局。圓括號裡提到它的那句話,意義不明。〈鐵漿〉當然是朱西甯最有名的一篇短篇小說。假如愛玲看了〈鐵漿〉之後,真的寫 張明信片向朱西甯道謝,他應該激動異常,因為張一直是他最崇拜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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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清:

譯「海上花」事你想的非常周到。這本書胡適特別賞識,我剛到紐約時見到他,也忘了提,後來當然也來不及了。教書我雖然資歷不合格,也願意試試,等 你幾時有空就請寫封信給Mr. Michael打聽打聽。Dick McCarthy想介紹我到Iowa U. 教書,我一直擔心換個環境沒有privacy,會更寫不出東西,結果也沒說成。有本參考書20th Century Authors,同一家公司要再出本Mid-Century Authors,寫信來叫我寫個自傳,我借此講有兩部小說賣不出,幾乎通篇都講語言障礙外的障礙。他們不會用的──一共只出過薄薄一本書。等退回來我寄給 你看。韓素英除親共外,也sentimental,寫與白種人戀愛,也使讀者能identify自己,又引些古詩等等,不但慕風雅的 suburbanites喜歡,就連像高先生,並不親共,也熟悉中國,照樣喜歡而且佩服。各人口味不同,我自己也愛看有些並沒什麼好的書,我是毫不相干 的,例如考古與人種學,我看了好些,作為一種逃避,尤其是關於亞洲大陸出來的人種。這種東西沒有學位毫無用處,不過是好癖,而這些有興趣的東西我寫信從來 沒工夫說,所以看了你們兄弟的信特別過癮似的。那本「現代文學」上別的文章,那些青年作家寫師長之類的人,總不及寫他們小時候認識的人,但也可以想見生 平。於梨華曾有封信給我,她是不是華東、華中人?「怨女」再譯成英文,又發現幾處要添改,真是個無底洞,我只想較對得起原來的故事。總算快譯完了。中文本 五六年前就想給星島晚報連載,至今才有了稿子寄去,想必有別的在登着,出書的事托Stephen料理,雖然他還沒怎樣復元,好在是不急之務。今天年卅晚 上,正寫着信,電視上是時代廣場上的午後,本地同時也鳴砲一響,正好祝你明年諸事如意。

愛玲十二月卅一(一九六五)

【按語】

不管新舊曆,愛玲喜在大除夕、元旦寫信。我自己十二月忙於寫年卡,除夕元旦除非要補寫幾張年卡,也就不寫信了。

Mr. Michael即西雅圖華盛頓大學Franz Michael教授。梅格爾原籍德國,堅決反共,也是校中國近代史研究計畫Modern Chinese Project的主管人。先兄的才華他特別欣賞,因之我想到他可能也樂於援助愛玲。在原信首頁的「右眉」上,我曾寫下了這一條:

今晚給Franz Michael一信,推薦張愛玲;also硬了頭皮,給王世杰、閻振興兩封信,請他們給姜貴一事半職。此事拖了半年,今晚才辦成。

「今晚」可能即是收到來信的那個晚上。但既爲愛玲寫了封推薦信,我受托於姜貴要寫的兩封信也就非寫不可了。在美國用英文寫信很方便,致函總統和致 函同行學者,語調是一樣的。當年在國內,寫信給位德高望重的官長,非得學會一套客氣話不可。這套話我說不來,因之雅不願意同要人們寫信。胡適去世後,王世 杰即繼任為中央研究院院長,閻振興一九六五年剛陞任教育部長。姜貴要我呈函二長,為他說項,實在可說是an exercise in futility,但信我還是寫了。《中國現代小說史》首版附錄裡有一節肯定《旋風》為台灣小說之突出傑作。姜貴知悉後即同我通信不斷,歷年來他給我的信 件可能有七八十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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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淇與張愛玲


◎鄭樹森 1977 年獲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後,應聘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因此認識宋淇(林以亮)先生。宋淇先生見知於李卓敏校長,極受重用,因此有些同事對宋先生一言一行 都非常關注。李校長的中文演講稿都由宋先生代筆,有時宋先生找我一起去聽李校長演講,告訴我那是他的傑作。他是校長的特別助理,但他不是教員,又不在體制 之內,不需要向任何單位負責,只需要向校長交代,因此校內很多人對宋先生非常忌憚。他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經常說自己割了一邊肺,還強調他所服用的所有藥 物,由抗生素到胃藥,都需要是最先進、剛在美國研發不久的,給我們感覺他弱不禁風,但抱病堅持;事實上他管的事情非常多,編輯相當小心和仔細,能看出他事 無大小都關注的作風。
關於《哀樂中年》劇本
1979年我準 備回美教書,未及了解他跟張愛玲的關係、1940年代後期他在上海的狀況。1982年回來後私談較多,宋先生強調那是他跟張愛玲的個人交往,不便對外公 開,但很多內容在2010年新版的《張愛玲私語錄》中已可知道,倒是關於《哀樂中年》的創作問題,《張愛玲私語錄》好像沒有提及。大概在1983年秋天, 他很慎重地跟我說,桑弧電影《哀樂中年》片頭的掛名編劇是桑弧,但實際是張愛玲手筆。宋先生特別舉出兩、三場戲,包括在墳前的一場,說那明顯是張愛玲的手 筆,不可能出自桑弧。他會跟我說這件事,因為香港中國電影學會剛剛成立,夏天還去了北京選片,桑弧的電影在回顧展中上映,我們是由此談起的。當時我知道這 部電影,但沒有看過,只在程季華的《中國電影發展史》裡看過介紹,也從胡金銓導演處借得《哀樂中年》1950年初在大陸出版的劇本來看。宋先生透露這電影 劇本是張愛玲跟桑弧合作,不是桑弧單一創作;依宋先生的說法,甚至幾乎是桑弧提出大綱,然後由張愛玲從頭到尾完成。宋先生特別強調,這事一則不能對外透 露,二則不能去求證,因為求證起來,無論桑弧還是張愛玲,都不會承認。我問為什麼,宋先生不願意解釋,只說總之兩位當事人都不會承認。我提出可以通過〈聯 合副刊〉向張愛玲查證,但宋先生說她不會跟我們說這個問題,而桑弧在改革開放之初生死下落也不能查證。我只覺得宋先生十分神祕,跟他平日對中大很多校務欲 言又止的作風如出一轍,謎團一直藏在心中。
1987年3月《聯合文學》張愛玲卷出版後,我以總策畫的身分送一本請宋先生指教,並再次去信探 問此事,因我在美終於看到這部電影,而且這期專號「出土」張愛玲1962年電影劇本《小兒女》。宋先生因病,遲至1987年8月21日才覆一長信,仍堅持 「二人都不會承認」的說法:「兄另一信中詢及的問題是桑和張二人間的私事,弟不便多說。即使說出來,雙方都不會承認,然弟決未捏造。《聯文》出了張愛玲卷 後,有讀者去信,指出電影劇本《小兒女》手法和《哀樂》近似,此人頗有眼光。兄是做學問認真,事事追根究柢,二人關係非比尋常,梁京的筆名,即由桑代起, 何況桑仍在大陸……」但此信又提供梁京筆名來歷的額外線索。
噤聲的種種緣由
及 至1989年我覺得不妨一試直接查問,便將《哀樂中年》劇本影印交有意發表的〈聯合副刊〉,請瘂弦先生送去給張愛玲;他請蘇偉貞編輯代表去信確認是否她的 手筆,以便安排在是年9月30日張愛玲生日時刊出。張愛玲1990年1月2日的回信,承認劇本由她「編寫」;同年3月13日的信又說:「我其實從小出名的 記性壞,一問什麼都『忘了!』陽曆生日只供填表用,陰曆也早已不去查是哪一天了。當然仍舊感謝〈聯副〉等9月再發表《哀樂中年》劇本的這份生日禮物,不過 看了也不會勾起任何回憶來。」〈聯合副刊〉1990年9月30日至10月23日共以二十四天刊完電影劇本。同年11月6日張愛玲來信說:「偉貞小姐:今年 春天您來信說要刊載我的電影劇本《哀樂中年》。這張四十年前的影片我記不清楚了,見信以為您手中的劇本封面上標明作者是我。我對它特別印象模糊,就也歸之 於故事題材來自導演桑弧,而且始終是我的成分最少的一部片子。〈聯副〉刊出後您寄給我看,又值賤忙,擱到今天剛拆閱,看到篇首鄭樹森教授的評介,這才想起 來這片子是桑弧編導,我雖然參預寫作過程,不過是顧問,拿了些劇本費,不具名。……」(以上三信原件影本見蘇偉貞2011年台北印刻版《長鏡頭下的張愛 玲》)。隔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消息傳入大陸,桑弧的家人刻意在報上發一篇訪問否認此事,斷然說那絕對是桑弧的作品,完全與張愛玲無關;後來再安排一篇柯靈 先生訪問,強調他看過桑弧的稿本,力證跟張愛玲無關。但妙的是,1983年底柯靈先生應我們邀請訪港,倒私下確認張愛玲幫桑弧弄這個劇本,雖然主意來自桑 弧。而桑弧的反駁主要是針對我的發言,但並沒有針對張愛玲的文章。1949年前桑弧跟張愛玲的交往情況,今天很多論者都已經考據出來,指出《小團圓》裡其 中一個角色就是以桑弧為藍本。無論桑弧如何撇清,始終他跟張愛玲密切合作過,如果從《小團圓》來看,兩人的關係肯定不只是編劇與導演,而是更深一層。但張 愛玲離開大陸後寫了《秧歌》、《赤地之戀》,這兩部小說在大陸一直被視為犯禁的反共作品,更不要說一度是「漢奸太太」;桑弧儘管被很多左派中比較教條的電 影工作者視為所謂上海資產階級文藝路線的電影界代表,但他在中共建政之初得到夏衍先生肯定而頗受重用,拍攝中共建政後首部彩色片《梁山伯與祝英台》,又拍 攝夏衍改編、魯迅原著的首部彩色劇情片《祝福》。魯迅在神壇上何等位置,原來左派老導演無不以執導《祝福》為榮,最後這光榮任務落在桑弧身上,令桑弧在 1949年後的大陸電影界出現第二春,而不是進入肅殺期。綜合各方面來看,桑弧多次在報上以不同方式澄清,也是可以理解的。當日宋先生說他們雙方都不會承 認,結果真是雙方都要撇清,感情之外,政治也是原因。 (訪問整理/熊志琴)●


張愛玲小團圓 今生今世對照記


像七月鳴蟬,吱吱不停,也像拔掉的蛀牙,仍隱隱作疼。這真是張愛玲沒錯,她形容兩個心生嫌隙依然共枕的人,心中絕望危疑:「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聲,簡直是從地面上往上長,黑暗中遍地叢生著琉璃樹,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去溫州探視逃亡中的胡蘭成,驚覺他除小周(小康)外,另有新歡秀美(巧玉),自己全無立足之地,一夜難眠:「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錶,走了一夜。」2009年張愛玲《小團圓》出版,在胡蘭成寫成《今生今世》(1959)五十年後,這本「今生今世不團圓」狠狠將了他一軍。
遲來的復仇,仍是復仇
遲來的復仇,仍是復仇。果真是「full of shocks」,就在1996年朱天文五萬字《花憶前身》後,張愛玲《小團圓》也首度打破沉默,十八萬字來談胡蘭成。胡蘭成寫風流自賞的回憶散文,張愛玲 藉小說之筆怨毒著書,這桃花女與周公的比試,果然勢均力敵,同稱精采。《小團圓》寫於張愛玲七○年代中期(與〈色.戒〉同時),自傳已不足以形容它的真 實,筆觸之坦露,也完全超越以往。〈色.戒〉裡的王佳芝與老易是否為張胡翻版,此書一出,看來是不必爭議了,那就是聽來的間諜故事,加上張胡戀情的內裡。 而李黎《浮花飛絮張愛玲》裡吹皺一池春水的姪女青芸,看來角色並沒有那麼單純。第一次在邵之雍上海住宅見到秀男,「俏麗白淨的方圓臉,微鬈的長頭髮披在肩 上,」九莉心裡想:「她愛他叔叔。」
張愛玲處處有這樣的靈通剔透,但她待人接物上驚人的愚笨,卻教胡蘭成很快察覺了。慣於風月的情場浪子,在童女面前,自始至終都是負她的,因之成就了這樣一 部銜怨負氣,「不團圓」的《小團圓》。《小團圓》中的胡蘭成形象,果然和帶著崇慕胡蘭成心態拍的電視劇《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完全不同。這男人風月 慣經,善於撩撥,在眾女之間周旋,床笫之間的大膽,令人咋舌。「像千年狐狸化作白衣秀士,想的是用女子的鮮血供養自己的狐身」,王孝廉〈山河歲月——淺論 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說得雖然有些夭壽,可也真是入木三分。
這部古物出土,震動華文世界,被張小虹稱為法律上「合法」,情感道義上「盜版」的張愛玲遺作,文字品質毫不遜於她其他作品,話題性更是十足(幾乎所有劇中 人都可與張愛玲真實人生對得嚴絲合縫)。前半看來的確人物眾多,情節紛亂,與全書主題有點脫鉤,尤其與後面的故事主線沒有明顯的承接。張愛玲修修改改多 年,也一直在是否出版間猶豫,看起來像是還沒改得滿意,倒不是放棄了。她對修改自己的作品,向來極有耐心,像1971年水晶訪問她時她自己說的:「我現在 寫東西,完全是還債──還我自己欠下的債,因為從前自己曾經許下心願。我這個人是非常stubborn(頑強)的。」
才子佳人的變調版
《小團圓》,這個反諷的故事,是才子佳人變調版,三妻四妾不但沒有貌美和順,且不心甘情願。對張愛玲而言,有不得不寫的內在理由,因為欠自己的債,這和她 其他作品寫作緣由事實上並無二致。醞釀很久,真正動筆是因為聽說朱西甯想寫她的傳記,張愛玲於是有了不如自己寫的念頭。所以基本上《小團圓》就是以小說形 式(人名虛構)寫的第一手傳記。張愛玲在1976年給宋淇的信上說:「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 在。」《小團圓》中亂世鴛鴦邵之雍和盛九莉,就像〈色.戒〉裡相濡以沫的老易和王佳芝,也像《半生緣》裡「再也回不去了」的世鈞與曼楨,人生是虛幻的,換 了角色名,內裡還是同樣的那個人。在當事人(張、胡,甚至保管遺物的宋淇)都仙逝了的今日,《小團圓》倒真的可以平心靜氣當作一個熱情故事,而不是隔海叫 陣,互相爆料的男女官司來看了。愛情與寫作,同樣基於一種內在放光的狂熱與激越,像張愛玲對水晶說的,她寫作的時候,簡直是「狂喜」。從萬轉千迴到完全幻 滅,其中曲折,正是萬千作家寫之不盡的。
在目前已經開發殆盡的張學研究外,胡蘭成傳記、選集及周邊史料近年也逐漸被兩岸重視。他藝術上的才分無疑是可觀的,但為人與氣性則完全與張愛玲相背。兩人 的短暫情緣、未明身分(一紙無效的婚書),就像戰時的上海文壇,亂世中開出一朵虛妄之花,雖則燦爛,卻極短暫,正如柯靈所說:「過了這村,沒了那店」,注 定沒有結局。
張愛玲示弱,沉默,低調不見人,晚年甚至算得上是人群恐慌症。劉大任形容她是「沿牆疾走的蒼白女子」,郭松棻形容她過馬路像一片葉子被吹過對街,在戴文采 眼中,她大約只有八十磅,倒垃圾時「彎腰的姿勢很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陳少聰擔任她的助理,兩人演了一年只寫紙條避不見面的默劇。然而張愛玲內裡的頑 強,對人事感知的敏銳與痛苦,完全是一個天才者。這一點,胡蘭成在二人初識時寫〈論張愛玲〉(1944)就已經充分知覺了。張胡二人的相遇,情感姑且不 論,對胡蘭成的人生態度與文學表現,是一極大的轉折。除了思想理論體系的解散之外,張愛玲以一個天才者接近直觀感悟的看世界方式,大大啟發了胡蘭成在政論 之外抒情文字的可能。這從胡後來寫成《今生今世》,並稱「一炷香想念愛玲,是她開了我的聰明」,略可得知。
情感的純粹與喜悅,對張愛玲而言具有絕對向內性,但胡蘭成不是,他對人情、學問、前程、政治都有野心。1944年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婚書後去武漢,名為辦 《大楚報》,事實上是應日本宇垣一成大將之請,前往籌辦一軍事政治學校,計畫成立軍政府。1945年初,汪精衛病逝日本,八月日本投降,據完整版《今生今 世》(三三,1990版)〈漢皋解珮〉所記:「我遂與二十九軍軍長鄒平凡宣布武漢獨立……擁兵數萬,拒絕(按:重慶政府)接收」。胡蘭成的壯志毀於一場突 來的急病與鄒平凡的轉向,武漢只獨立了十三日,在全國緝捕漢奸之下,胡蘭成亡命出逃。這就是《小團圓》裡寫的,「楚娣(按:與張同住的姑姑張茂淵)悄悄的 笑道:『邵之雍像要作皇帝的樣子』」的因由。九莉(張愛玲)不至於認為這事可能成真,她只期望這仗能永遠打下去,逃避那終究要來的變局。
當年可能與《今生今世》打對台
《小團圓》作為《今生今世》的對照記,事隔三十年心情沉澱後才寫,當時張愛玲一人獨居洛杉磯(第二任丈夫賴雅已去世),文字中明顯少了愛悅,多了悲涼。將 兩本書比並來看,可知其中細節真實性相當高,所不同者只是兩造的心情差異。胡蘭成在情感上的浮濫,以及他帶給張愛玲的極大傷害,被張愛玲《小團圓》中九莉 一句話說盡了:「我不能和半個人類為敵。」另一個被害的護士小康(小周)的版本,則是淚眼哭倒(胡逃亡前硬要了她的身子):「我可怎麼辦,他是有太太 的。」只是這「太太」,也不是九莉(張愛玲)。
從政治立場到情感態度,胡蘭成都有著一貫的超驗性。他自比為劉邦或國父,自稱為「浪子」,能「無端歡喜,驚險亦如驚豔,無因無由忽又有了辦法,故不墮劫 數」。1964年寫於日本的〈反省篇〉中,可看出胡蘭成始終以「亡命」自居(不承認現在的權力,不服罪),他是要創建新秩序,因此理直氣壯,毫無愧疚之 感。早在溫州避難時期,背負著各方漢奸指責,他就有這樣的文學與人生觀。在《苦竹》上,他說:「我寫,只是因為我自己喜歡,並不為了什麼。我想革命也一 樣,有人可以作了錯事,仍然不是罪惡的,也有人作了好事,而仍然不偉大。」他又極端愛悅青春鮮潔,別有一種性別反串和喬裝作致的意態,一種宛若天山童姥般 的童顏稚語。美若天仙,卻像罌粟花般,暗藏殺機。
《小團圓》寫盡全天下癡情女的天真(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是有老婆的),也把一個最理直氣壯的負心漢寫活了(妳這樣痛苦也是好的)。《今生今世》文字跌宕生 姿,婉媚至極,其實是胡蘭成歷數一生情人的群芳譜,聚碑成塔,「採四海花,釀天下酒」,張愛玲只落得一個過場,成了「民國女子」這一章的材料。
胡蘭成《今生今世》成書於1959年日本,當時生活初定,已與佘愛珍結婚,這本半自傳散文充滿風流自喜,顧盼自得,沒有半點懺悔或救贖的意味,胡甚且寄了 此書給在美國的張愛玲,順便撩撥她。張愛玲看完的感受無人知道,現在《小團圓》出版,終於揭開了這「憎笑的要叫起來」的謎底。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沒往下說,之雍便道:「妳能這樣痛苦也是好的。」 是說她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與「不好的」。使她憎笑的要叫起來。

張愛玲之於人生,採冷眼靜觀的姿態,總在那陰暗處窺視著,而胡蘭成則永遠意識著自我的存在,興高采烈的活著。我們從二人慣用的意象,亦可看出其間本質上的 差別。張愛玲尚「月亮」的陰暗,她那「藍陰陰的月光」,「有著靜靜的殺機」,或「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明月」,「像個戲劇化的猙獰臉譜」。而胡蘭成《今生今 世》的陽光處處,適與之形成對比。例如:「好男如陽光,好女如顏色」,「十里桑地秧田,日影沙堤,就像腳下的地都是黃金鋪的」,「桃花極豔,但那顏色即是 陽光」,「是一種可與陽光遊戲的顏色」,「記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陽光」。只是這陽光男風流自賞的背後,胡蘭成可不知道在逃亡前夕兩人燕好時,他還對武漢 小周戀戀難捨,張愛玲《小團圓》裡是這樣寫她的決絕的:
「廚房裡有一把斬肉的板刀,太沉重了。還有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伏手。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現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看秀男(按:姪女青芸)有什麼辦法。」
在給宋淇的信中,張愛玲甚且認為,還好當年寫給胡蘭成的信全要回來了,「不然早出土了」。如今想來,宋淇是個實心眼的益友,當年的決斷可能是對的,七○年 代中期《小團圓》若在台灣出版,剛好與胡蘭成重版的《今生今世》打對台,當時張愛玲聲譽鵲起,並不如現在這麼地位崇隆,不可移易。且不說胡蘭成可能有的私 心,世人當如何看待這各說各話的男女官司?
「時間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則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六十年前的情書與六十年後的復仇都不嫌晚,《小團圓》證明了張愛玲的耐心,這個人是非常stubbor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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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 文文壇影響力歷久不衰的「祖師奶奶」張愛玲1995年謝世後,遺著舊作陸續出書。原本張遺囑中交代「要銷毀」的長篇小說《小團圓》,日前終於問世。「回到 小說本身」,這部充滿自傳色彩、張愛玲「最後、也最神祕的小說遺作」,放在當代文壇,究竟該得到什麼樣的評價?《讀書人》邀請袁瓊瓊、黃錦樹、駱以軍三位 熟悉「張派」脈絡的作家、學者,自不同觀點解讀《小團圓》。(編者)
張愛玲。
(皇冠/提供)

《小團圓》
張愛玲著 皇冠文化出版公司

多少恨:張愛玲未完
1992年三月,張愛玲寫信給好友宋淇,附上遺囑正本,寫明: 「《小團圓》小說要銷毀。」但1993年十月給《皇冠》編輯信中,卻又說:「《小團圓》一定要儘早寫完,不會再對讀者食言。」
(張愛玲手跡,皇冠/提供)
對於《小團圓》,可以做兩個評論,一是寫得極糟,另一是好看得驚人。
兩種看法源於兩種角度。若是放在張愛玲的文學地位來看,這本書實在不能替她加分。但是還原成她的「自傳」,則這本書坦率得嚇人。書裡呈現的張愛玲是所有文學史料或她自己的文本裡完全不曾披露過呈現過的。
《小團圓》曾經一改再改。目前面世這本,與張愛玲1975年寄宋淇的原稿,肯定有所不同。與宋淇通信裡所謂的「對胡蘭成的憎笑」,已經清淡許多,更多的是 惘然和委屈。這可能與胡1981年去世有關。胡死之後,她必然做過增刪,目前文本,尤其是書末夢境,不能說張已經原諒了胡,但充滿了煙塵之情,其實便是惘 然。
〈色,戒〉是曲筆寫胡蘭成。對胡倒真是憎笑和慘然。而《小團圓》一半在講胡蘭成,她修改了一輩子。張愛玲自言不願意讓胡「得意」,這「得意」二字宋淇誤 解,不是指讓胡蘭成更出風頭,而只是不願讓胡知道他在自己心中的印記多深。相對《今生今世》裡胡的普世留情,張的深情成為對她自己的污辱。〈色,戒〉 1978年發表,可以說是張對於兩人感情的一個定位。至少是一個希望胡蘭成明瞭的定位。而其實與張愛玲真正的內在情愫還是有多少距離的。
張愛玲,一般看法是,她的小說是從她自身環境背景所生長出的「虛構」。看了《小團圓》才知道,她寫的,絕大部分是事實。並且幾乎是未經編造的事實。這使得親戚們對她不滿。而二十出頭的張愛玲並不在乎,借用她自己的句子,她只是「夷然活下去」。
她在書寫時的殘酷,在《小團圓》裡,針對了她自己。
《小團圓》裡的張愛玲(九莉),非常多心多疑,任何事到她面前,她都像多稜鏡一般,有無數折射。在《小團圓》裡,姑姑與母親,甚至炎櫻(比比),都另有面 貌,與她前期書寫裡的討喜迥然不同。晚年張愛玲,在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外回望她的親朋好友,竟是這樣無情的解讀。她幻想一堆。我其實頗懷疑她書裡對於胡蘭成 與蘇青(文姬)的「苟且」,甚至姑姑(楚娣)和母親(蕊秋)的多段情史,猜想的成分居多,未必事實。
張說過這書「是個愛情故事」。然而書裡的愛很少,哪一種愛都很少,男女之愛、親情、友情,都不多。不過是充斥著厭煩、計較與漠然。全書看來,張的確是如李安所說「沒有愛的女人」。看完《小團圓》之後,感覺李安的《色,戒》驚人的準確。他竟把張的內在性意識也呈現了。
張愛玲喜好奇裝異服,有名言說:「時間即是金錢,所以女人多花時間在鏡子前面,就得多花錢在時裝店裡。」下照為張的遺物,張愛玲晚年選衣裝,仍是她一慣偏愛的「蔥綠配桃紅」,「一種參差的對照」。
(皇冠/提供)
張 對性是壓抑和明顯的無知。所謂的「大膽性描寫」,看上去純是「誌異」,有種自外於己身的天真。我不以為她是性潔癖,只是經歷太少,無知而已。書裡的母親 「閱人多矣」,對於愛情的無情和多情,幾乎和胡蘭成如出一轍。她其實是在拿胡與母親對照。張或許明白,最適合胡的,大約就是她母親「這種」女人。然而張從 小學到的是「走到母親的反面去」。母親正是張愛玲永遠不會成為的女人。
張愛玲最讓人痛惜的是她後半生沒有任何與現實相關的創作。其實她的後半生比前半生豐富;對於異文化,對於在美生活、婚姻,與及年歲漸長之後人生人性的領悟,如果她寫過什麼,真不知會是如何精彩。
胡蘭成辭世時,《小團圓》已擱置六年。這六年間,除了〈色,戒〉,張愛玲只寫了《紅樓夢魘》、〈談看書〉等讀書隨筆,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創作。而〈色, 戒〉寫的依舊是胡蘭成。就像是《小團圓》這本書「卡」住了她。提到了胡蘭成,她便停下來思索。她的人生停留在三十歲。那一年她自認「終於」擺脫了胡蘭成。 而事實上,餘生裡,她一直在整理修改和解釋與胡的這一段。似乎不搞清楚她無法走下去。而這個無解的心緒便成為張愛玲人生的一個逗點,未完,思索到死,並且 讓她永遠停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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